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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故人戏 (墨宝非宝)


  所以一到巴黎,代表团电报回国,要的第一笔钱就是舆论资金,用来打点巴黎大小报社,为中国争取更多的舆论支持。傅侗文也投了不少钱,打点日本和国内大小报纸,所以他收到最多的包裹,都是报纸。
  沈奚挪开十二月的,下边一份就是五月的,在讲国内的学生运动。
  傅侗文走进书房,他穿着白衬衫和西裤,肩上却披了件中式的长褂,灰白色的。
  他一直不穿旧时的衣裳,这件还是沈奚私下里问驻法公使要了一位华人裁缝的地址,特意让人缝制的。西装过于拘束,也重,还是长褂轻便。
  傅侗文初见长褂,很是意外,虽不习惯,但也照沈奚的建议,披着御寒。
  久了,反而觉出沈奚说的好处来。
  “报纸上说的话看看就好,都是旧新闻,”他走近,把一顶巴黎正流行的帽檐翻转的钟形女帽递到她眼下,“你要迟到了。”
  “我很快回来。”
  “不用急,”他说,“难得你在巴黎见个朋友。只是不要到天黑。”
  “嗯。”
  沈奚接了女帽,在手中握着,若非要紧事,她是一秒也不想离开他。
  沈奚并没和他说见谁,只说是大学同学,傅侗文也没追问过。
  她临走前和谭庆项交代了两句,把自己要去的餐厅地址和电话号码都留给谭庆项,这才放心出了门。
  到了圣米歇尔大道,她找到那间咖啡馆。门外坐满了人。
  全是一个个的小圆桌,桌子直径不过二十厘米,摆上几个杯碟就占满了。反而是圆桌周围的藤编座椅,每一把都比圆桌要大。十几个桌子放置很随意,绅士小姐们也坐的随意,享受午后咖啡。椅子抵着椅子,是城市里最常见的、拥挤的午后聚会。
  绅士们只能把握着报纸的手尽量放低,避免边角蹭到身旁的陌生人。
  阅报者十有七八,沈奚不懂法语,但也猜得到,其中半数会在关注和平会议。
  她又想到家里堆积成山的报纸。
  ……
  在角落里,难得有个圆桌,只放了两杯咖啡,坐着一位先生。
  沈奚看着窗边圆桌旁坐着的男人,脚步停驻,对方从玻璃反光中看到了她的影子,偏头回视。两位好朋友,不约而同地笑了。
  “你竟然还是老样子。”陈蔺观亲自起身,想为她拉开对面的座椅。
  “这里人多,你不要假绅士了。”沈奚拦他。
  她把帽子搁到腿上,喝了口咖啡。
  陈蔺观以手肘撑在桌边,笑意满满,等她喝。
  沈奚去年12月离开纽约前往巴黎,在游轮上就给他发了电报,但不巧,陈蔺观刚启程前往纽约,进行学术交流活动。两人在海上,彼此错过。
  直到前几日,陈蔺观返回巴黎,才算促成了这次的见面。
  当年沈奚离开纽约,没来得及和他告别,这些年他们虽然恢复通信,可一直无缘相见。
  真到面对了面,看到对方的脸,和通信又是不同的感觉了。陈蔺观不由记起在纽约读书,两人你追我赶,学到入魔的岁月。
  沈奚是他从心底佩服的人,也是他认定的最好的朋友。
  “为什么挑在和平会议来?”陈蔺观笑着问,“在信里还故作神秘,不肯告诉我?”
  沈奚抿嘴笑。不方便答。
  幸好,陈蔺观知轻重,见她的笑容,就识相地不再问了。
  “有句话我憋在心里很多年了,你后悔吗?”陈蔺观突兀地问。
  后悔?她奇怪:“你指什么?”
  “你在纽约最感兴趣的是心脏外科,也有天分可以成为最优秀的心脏学医生,你后悔吗?突然回国,毁了自己的前程?”
  从两人恢复联系后,陈蔺观就不遗余力地劝说她来欧洲读书,当听说她放弃去英国的机会后,毫不留情地在心中指责她目光短浅,荒废天分。
  他对她昔日放弃心脏学的事一直耿耿于心,难以释怀。到今天仍是如此。
  沈奚摇头:“不后悔。”
  “你是在逞强。”
  “是真心的。这几年我在国内,单单是救活的人就有上千人,救治的病患早就数不清了,还有——”她笑起来,“我还给蔡将军的军队送过钱。你看,我也做了不少的事。”
  “你本可以有更高的成就。”
  也许吧。她放弃争论,不在意地喝咖啡。
  沈奚放了杯子:“我想求你帮我做一件事。”
  “我就说了,你是个功利主义者,”陈蔺观仿佛识破了她,愉快地说,“找我总是有事情的,不会仅为叙旧。”
  沈奚又一次没反驳。
  两人在念书时就是你来我往的谈话方式,从没人肯示弱。接连两次的沉默,让陈蔺观很不适:“我和你开玩笑的,没有你的资助,我走不到今天。只要我能帮的,你只管说就是。而且,千万不要用‘求’这个字。”
  “我想……让你为我推荐一位心脏学医生。”
  陈蔺观恍然:“你是想找我的教授?为你的朋友吗?”
  她停了会,才道:“是为傅侗文,我想为傅侗文找一位主诊医生,他心脏不好。这半年来因为和平会议的波折……情况……”
  笑容在陈蔺观眼中散去。
  “我咨询过许多的人和同学,都说你的教授是临床上最好的医生,最适合他的医生。”
  沈奚盯着他,“我想恳求你……”
  陈蔺观摇头,以最温和的方式表示了拒绝。
  当初在纽约公寓外,情绪激动的少年长大了,他学会了控制情绪,学会了尊重朋友,可不代表他能忘记自己家是如何落魄的。
  “抱歉。”沈奚轻声说。
  “不必抱歉,”陈蔺观说,“窦婉风告诉过我,他是你丈夫的哥哥。”
  “他现在是我的先生。”
  陈蔺观怔了一怔。
  他从同学那里听说了沈奚结婚的喜讯,还电报责备她,以为她忘记分享喜讯。
  今日揭破,才知真相。
  沈奚欲要说话。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在纽约时,一直反复要我记住资助人的恩情,”陈蔺观看着她,“现在是想要我还了吗?”
  “不,我当时说的话,是想要你牢记学医的初衷,救许多的人,才不枉费傅侗文给我们的花费。不是要你还他什么。”
  “他是个大慈善家,爱国商人,资助过许多的人,”陈蔺观回她,“可是沈奚,他对别人是好人,但对我不是。我是个普通人,不是圣人,你如果想要我的教授救他,不必来求我。”
  “我试过联系你的教授,可是……”
  陈蔺观自然知道她碰到的困难:“当然,我的教授早已重病在身,闭门谢客了。”
  “所以我才找到你,是因为知道你是他最得意的弟子。”
  “你不要打我的主意,也不要和我谈医者仁心,我是个很自私的人。”
  长久的安静后,沈奚再次说了句:“抱歉。”
  她预料到这个结果了,可还是想试一试。
  这条路走不通的话,只好准备起来,前往英国,去见谭庆项过去的教授。心脏外科是连外科医生都要避讳的领域,专攻这方面的医生本就少,能有丰富临床经验的人更少……她怕,到了英国还是于事无补。
  沈奚和陈蔺观不欢而散。
  她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坡路,往公寓走,两旁都是小咖啡馆、小酒馆。她初见巴黎,是在傅侗文送给自己的一套彩色照片里,那时她对欧洲的这个城市印象是,街边房子像摆放整齐的洋火盒,色彩斑斓的墙面,严丝合缝地贴着彼此。
  傅侗文后来提到那套照片,说是自己初到巴黎,花大价钱问一位记者购买的。他从不吝于赞美任何一个西方国家,开放的思想和工业化的成就。
  赞美下,是美好的期盼,期盼中国能有这样绚烂于世的一日。
  几个小孩子围着辆冰激凌贩卖车,接过自己想要的甜品和汽水。
  沈奚看到也有贩卖爆米花的,她买了一包,贩卖的老者提醒着,指了指她的手包。巴黎是繁华没错,可偷抢也是出了名的。老者见她黑发黑眼是个亚洲人,走路漫无目的,有点游览的意思,推测她是初到巴黎的女孩子,好心提醒。
  沈奚用和傅侗文学的法文,道谢后,接过纸袋子。
  回了公寓,她看落地钟的时间,傅侗文还在午睡,便把爆米花放在了门口的矮几上。来接培德的人坐在客厅里,见到沈奚,立身唤她:“少奶。”
  她看门口的布纹行李箱:“谭先生呢?”
  “在和培德小姐道别,在厨房间。”
  沈奚到厨房门口,咳嗽了声。
  “不用进来了,我们出去。”
  谭庆项说着,带培德走出厨房。
  他这次带培德来法国,就是为了亲自把她送到欧洲,再把她交给德国驻法领事馆。没几日,和平会议就结束了,他知道再没法拖延,就在上周联系了德国领事馆,定了这星期送她过去。对于这个决定,培德不是没争辩过,可她能战胜所有的困难,唯独无法逾越一个天堑——谭庆项不爱她。眼看着德国即将被制裁,培德也要担心家里的祖父母,左思右想,没别的法子,才算是答应了离开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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