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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故人戏 (墨宝非宝)


  “那你去不去?”
  “去,等着,我擦把脸。”他说。
  沈奚心中惴惴,想象不出两人见面会说什么,发生什么。
  结果等谭庆项跟她进了二楼卧房,他径自坐在书桌旁的座椅上,苏磬则在沙发上,两人两相沉默,各自怀揣着心事,心不在焉地坐着。
  连语言交流都没有半句。
  沈奚把自己当作一个摆件,在书架旁翻书看。
  半小时过去,她听得楼下声音大起来,应该是客厅门被打开了,大家都在和傅二爷告别,这是要走了。她合了书,回头一看,苏磬和谭庆项恰好也是今夜第一次对视。
  “当年……”苏磬轻声道。
  “为什么?”谭庆项打断她。
  “庆项,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苏磬诚恳地看着他,“可是庆项,我是个普通女人。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像你和三爷、四爷那样活着。我无法想象,也无法接受……自己的男人随时准备为国捐躯。我从良,需要一个安稳的家,过衣食无忧的日子。”
  四万万人,每个人都不同。
  有遗老遗少为前清跳湖殉国,有人为推翻清政府洒热血,有人为革命抛头颅,有人为买不到一碗热粥而愁苦,有人为家中老少奔走……
  苏磬想说的是:庆项,你是个为国而无私的人,而我是个想要家的人。
  没什么对错,只是追求不同。
  “庆项,我尊敬你们,我也感激你们、理解你们,但我无法成为沈小姐这样的人,我没法做到你们这样的地步。”
  谭庆项没说话。
  很快,苏磬的丫鬟来接她。
  从头到尾,两人仅有这几句交谈,最近的距离,也有五步之遥。
  傅二爷要走,诸位公子也都散了。
  沈奚送他们出门,从公寓门口到巷子口,前边是傅侗文和二爷兄弟道别,她和苏磬是两相无言。最后,傅侗文和二哥在马路边驻足,看上去是要说完话了。
  苏磬的手从袖口探出,握住沈奚的双手:“你若能在谭先生那里把我说得坏一些就好了,可惜沈小姐你应该也没学会背后说人。”
  沈奚心情复杂地笑了笑。
  “我是在胭脂巷出生的,老一些的曾见过八国联军,”她突然讲起了胭脂巷,“她们给我讲,八国联军进北京城时,哪里有男人们的影子。留下她们在北京,伺候那些洋人,亡国奴就是那种感觉……所以,在胭脂巷里的女人都晓得,女人不能靠男人,要靠自己才有活命、过好日子的机会。”
  她又道:“可我眼界窄,也只能悟到这里了。二爷说,沈小姐你是忠烈之后,自然是和我不同的,”她突然停住,猝不及防地红了眼眶,“不管当年是真是假,你是四爷唯一名义上的妻子,当年……我是妒忌你的。”
  “是假的,全是假的。”沈奚当即解释。
  “我晓得,沈小姐,”她笑,“二爷说了。”
  沈奚失语。
  “告辞,保重。”苏磬松开她的手,走到傅二爷身旁。
  傅侗文亲自送二哥上车。
  夜幕中,一辆轿车驶离,傅侗文见不到车影了,才揽住她的肩,往回走:“谭庆项怕是今夜睡不着了。”
  “那是你嫂子,你还开这种玩笑。”
  傅侗文笑:“庆项的执念而已,又不是私通。”
  “当初,谭庆项是不是要娶她?”
  “你知道了?方才说的?”
  “没说具体,也差不多。”她道。
  “他是想娶,苏磬连见都没见他,后来直接坐着轿子进了傅家,”傅侗文感慨,“今日还是苏磬嫁到傅家后,他们头次见面。”
  难怪。
  两人回到屋里,万安在收拾屋子。
  不见谭庆项和培德的踪迹。
  “谭先生又去睡了?”沈奚奇怪问。
  突然,一声女孩子的尖叫从楼上传来。是培德。
  傅侗文抢先一步上楼,沈奚和万安也慌忙跟着跑到三楼,傅侗文刚要拍门,门就先被谭庆项打开。屋子里,培德坐在床上,瞪着大眼睛,心有余悸地望着门外人。
  谭庆项光着上半身,刚才扣上腰带,手里拎着衬衫,是要出来的准备。
  ……
  傅侗文不太能相信地盯着他:“这是干什么了?”
  “谭先生……你这、你……”万安结巴地说不出话。
  沈奚忍不住笑。
  谭庆项立刻指沈奚:“不许笑,听我说,”他回头看了眼培德,想要憋一句体面的话,最后还是放弃了,“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我这脱衣服就要睡觉,她藏我被子里了……我还没叫呢,她先嚎出来了。沈奚你以后好好教教,按中国姑娘的规矩教,哪儿有藏男人被子里的啊。吓得我……”
  谭庆项越说越憋屈,推开挡路的三人。
  一边往楼下跑,一边穿衬衫:“吃不吃饭啊?炒年糕要不要啊?”
  沈奚赶紧把谭庆项的房门掩上,强忍着笑。
  “装什么糊涂啊,”万安嘟囔,“我都瞧出来了,培德不是挺好的吗?”
  傅侗文微笑着,摇了摇头,没评价。
  但沈奚约莫懂他的意思,还是那两个字:执念。
  就像他放不下家国梦,她舍不掉救人心。人总得要有个过不去的槛,才能被困在俗世,否则早就归隐山林,万事皆空了。
  苏磬心里总有个走马长楸陌的四爷。
  谭庆项记着的也永远是那个十四岁时的苏磬,住在莳花馆西厢房里的小苏三。



第64章 第六十二章 浩浩旧山河(2)
  谭庆项给大伙做了饭,把旁人都撵到客厅吃,独独他一个留在厨房间。他对着玻璃,看一眼邻居的葡萄藤,吃一口炒年糕。
  依稀旧梦,在玻璃上映出一幕幕默片似的画面。
  “先生贵姓?”
  “……谭。”
  “谭先生,您好。我就是小苏三。”
  “我知道,知道。”
  “先生是要先吃酒听曲,还是……宽衣就寝?”
  当时他答了什么?谭庆项自己都忘了。
  她被称作“小苏三”,住在苏三住过的莳花馆,最擅《玉堂春》。谭庆项是个不懂戏的,也反复听过这一折,讲得正是青楼名妓和贵胄之子相识相知,历经磨难,终成眷属的双宿双飞。
  而他谭庆项,本该是个看戏人。
  谭庆项再吃一口年糕。
  玻璃上,突然出现了周礼巡的影子。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大门被敲响,才去打开门:“你怎么又回来了?”
  周礼巡扬了扬手里的电报:“大好的消息!侗文呢?”
  “在二楼。”
  “那一起上去说。”周礼巡在这里住过,轻车熟路地径自上楼。
  谭庆项跟在他后头:“你倒是不客气啊,就这么冲上去了?”
  “客气什么?”周礼巡笑着回头,“来不及客气了。”
  他说着,人已经到了二楼。
  恰好卧房的门是敞开的。
  傅侗文才刚让万安沏了壶茶,还没来得及关门,就看到周礼巡不管不顾地冲进来,把手里的电报译文和原件递过来:“快,看一看。”
  傅侗文接过,听到周礼巡说:“战胜国要在巴黎举行会议!邀我们中国参加了!”
  多年的谋划,送大批劳工去欧洲战场,甚至是筹备军队出征,全都是为了这一件事。为了能在国际上有话语权,为了能拿回山东……
  没想到竟在今夜,突然天降了喜讯。
  傅侗文如坠梦境,僵了几秒,才迫不及待地打开电报译文。
  连着数份电报,全是在今日发出。
  周礼巡为自己倒了杯茶,仰头喝下,笑个不停。
  傅侗文看到译文上的时间在一月,立刻问:“准备要何时动身?明年一月的会议,再不动身怕赶不上了。”
  周礼巡道:“即刻!十日内准备好一切,即刻动身!”
  “从哪里走?”傅侗文急切地问,“欧亚航线的班轮太少,有考虑到吗?”
  “侗文你安心,安心,”周礼巡大笑着,帮他找到第三份电报译文,“这里有路线安排。我们不走欧亚的航线。为保险起见,这次会从山海关走,经东北、朝鲜到日本,再从日本横滨横渡太平洋,走旧金山、纽约的航线,穿大西洋去巴黎。”
  沈奚在脑海里勾画着路线,是在绕远路,却最稳妥。
  正如傅侗文所说,欧亚的班轮太少了。干等着船期,只会误事。
  很快,周礼巡已经从这份电文,说到了去巴黎的安排。这次代表团有五十多人,周礼巡就在其列。而傅侗文也受邀作为“非代表团成员”,一同前往巴黎。
  “侗文,你有两个选择,一是跟代表团去。另一个,是你在上海等着前往巴黎的班轮。前者路程周折,十分辛苦,我会担心你身体吃不消;后者又怕你赶不上会议开始的日期……”周礼巡左右为难,“还是你来决定吧。”
  “我同你一道北上,同去巴黎。”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考虑。
  “好,那我要去准备,你也快些。我是明晚的火车,你一早安排人去买车票还来得及,我们明晚再见!火车站见!”
  周礼巡说完,自说自话地跑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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