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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故人戏 (墨宝非宝)


  傅侗文带她去了一间丝厂,是他在上海的产业之一。
  厂房高敞,粉刷灰白的梁柱当中,成排的缫丝机由东向西有几十台。男工头们都穿着白色的长褂,在缫丝机旁监管着女工劳作。
  工厂管事的人,带他们参观了三间这样的厂房,在和傅侗文细数着这月出口生丝的数量,还有和棉纱厂之间的业务往来。沈奚在机器运转的声响里,想到当初她和傅侗文从纽约“逃命”,在一间废弃厂房里用缝纫机的往事。
  他对实业的热情,从一支别在西装口袋上的钢笔,一台废弃无用的缝纫机,到今日她参观的这个丝厂,从未减退。
  傅侗文是头一回进厂房,大家没见过背后大老板,见一个穿着长裤,双臂衬衫挽着的公子哥,手里握着一把提了字的折扇,在给身边的一位小姐扇风凉。
  厂房里的男人都是把女孩子当是脚下的泥,越有钱,喝过洋墨水的有钱家少爷、大学教授才喜欢把女孩子捧在手心里。大伙平日里没见过,也无缘接触到在西餐厅和戏园子流连忘返的公子少爷,不容易见到一对儿活的,可劲儿地瞅。
  沈奚还以为是自己熬了多日,面色不佳,才引人侧目,心虚地说:“他们一直看,我们还是出去吧,别耽误人家做工了。”
  傅侗文一笑,耳语道:“自家生意,耽误得起。”
  光天化日,呼出的热气都在她耳后了。
  沈奚用手肘顶开他。
  穿着白褂的中年男人挺直腰板子,高声说:“这就是我们丝厂的老板了,大伙叫三爷,三少奶奶。”女工和工头们马上停工,纷纷叫着“三爷”、“三少奶奶”。
  沈奚局促着,和傅侗文对视。
  傅侗文偏爱看她这反应,慷慨地让管事发银元,一人三块:“说是三少奶奶赏的。”
  “是,三爷,”管事的答应。
  厂房闷热,他们没多会走到厂房外。
  仓库门前工头们的孩子在泼水玩,大一点的抱着铜盆的,小一点的孩子们把小手在水盆里掬水,互相泼到对方身上,是玩耍,也是消暑。
  傅侗文在和管事的交代公事,沈奚立在几步远的地方看小孩子玩。她最大的优点就是做什么都一心一意,连看小孩玩水也不例外。
  他挥手,管事的退下。
  毫无征兆地,他到她背后去,双臂环住她的腰。
  “热。”她挣扎。
  傅侗文用了力,抱得格外惬意。
  手臂压着手臂,制得她动弹不得。他的脉搏在她的手背上跳动着,沈奚似乎对他的脉很敏感,默默给他计算着心跳频率。
  “带你来看厂子,是顺路的,”他说,“稍后你陪我去见个人。”
  “是谁?”
  傅侗文笑而不语。
  这个人,今日真喜欢卖关子。
  可能是因为上回在车站接小五爷的经历,让她对“见人”这档子事有了心理阴影。心里不踏实着,问:“是你家的客人?来吊唁你父亲的长辈?”
  “都不是。”
  “要去哪里接?火车站吗?”
  “去汇中饭店。”
  Palace Hotel?真是巧。
  她说:“当初我差点去英国留洋时,就是住在那间饭店。船期一直定不下来,没想到袁世凯直接退位了……就留在了上海。”
  “是心里舍不得三哥才留下的,”他笑着揭穿她,“和袁世凯有什么关系?”
  那些孩子也笑,仿佛配合他。
  沈奚脸上挂不住,踢着脚下的碎石子,不理他。
  傅侗文笑了,问管事的人要了一把黑色的雨伞,带她向厂子外走去。
  这里路窄,轿车根本开不进,所以刚刚两人进来就是徒步的,沈奚被晒得脸通红。眼下回去了,傅侗文自然长记性,提前要了遮阳避日的物事。
  路狭窄不平,两人都走得慢。
  没多会,沈奚环顾四周:“我觉得……我们还是别用雨伞遮阳了,怪怪的。”
  恋爱男女在细雨中撑着伞,于河畔漫步,那是文人情趣。
  可他们在艳阳下、厂房旁的泥土路上,轻摇纸扇,撑着把雨伞……工人们嘴上叫三爷、三少奶奶,私底下肯定要说这两位是一对傻人,不分场合卖弄风情。
  傅侗文也觉不对劲,把伞收了,丢给身后人:“是不成体统。”
  没伞,舍不得她被晒。
  只得用折扇挡在她额头前,作了片阴影,闲闲地说:“女孩子经不起晒,这一点三哥是懂的。”
  这男人……不说点风流俏皮话,还真不是他了。
  在去饭店的路途中,傅侗文终于给她讲到了带她看丝厂的缘由。
  “这丝厂,黄老板眼馋了许久,今天早晨才签了合同,把我手上的股份都送给了他。”
  在上海做生意要进贡股份给青帮的几个老板,这早是约定成俗的规矩,各个老板每年光是手里上百家企业股份的分红,就是数百万的入账。傅侗文曾给她讲过,但没提过有直接送厂子的先例,这种大型规模的丝厂做出来不容易,生丝远销海外,不管货源还是客源都已经稳定。说白了就是送了个不用分心费神经营的聚宝盆给人家。
  “可惜了。”他轻轻一叹。
  不是可惜丝厂的效益和价值,而是可惜把它给到不懂的人手里,糟蹋了好东西。
  “你有求于他?”她问。
  “我需要他帮我办一件事,是十足要紧的事,”他说,“非他们青帮不可。”
  出了什么事?
  没等她问,他给了解释:“我六妹回来了,在汇中饭店,我要带你去见的就是她。”
  “六妹?”她记起那个女孩。
  几面之缘,是傅侗汌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傅侗文让父亲签署遗产分配协议时,提到过她,是被送给了一位司令做十六姨太。
  沈奚觉得这是傅侗文的伤心事,不曾追问过,只是悄悄地从谭庆项那里了解了一些边角料。据说那位司令年纪偏大,又在远离京城的西北,听说还有虐打妻儿的名声……总之是门坏亲事。自从六小姐嫁过去,再没回过门,被看管得很严,算和傅家断了联系。
  傅侗文一直在想办法要见她,都没能成功。
  “父亲病逝后的第二天,我发了电报去,让六妹来上海,”傅侗文很是感慨,“昨天夜里到的上海,没有见任何人,今天下午吊唁结束就会走。”
  看管得这么严,连家人也不许见。事实比谭庆项说的还严重。
  “我现在能去见她,也是用钱做了疏通。”他又道。
  “所以你要黄老板做的事,和她有关?”她轻声问。
  傅侗文默认了。
  车到了汇中饭店大门外,两人的谈话也告一段落。
  外滩码头这里,这间饭店是最醒目的建筑物,主要因为它外墙用了大胆的红白配色。外墙纯白粉刷,窗户边缘却用红砖镶嵌,别说是在白天,就算在夜里能一眼识别。
  饭店从转门到内部护墙、楼梯和栏杆,立柱都是全木装修。水晶灯终日不灭。
  沈奚初次来,领她去房间的服务生就在自豪地说这间饭店招待的都是大人物,是最高档的饭店,连酒店内的电梯都是全上海第一个安装使用的。她对这些不感兴趣,到那个服务生说起万国禁烟会和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都在这里,才凝神去听了几句。
  她当时选择住这里是因为贵,会避免许多的麻烦。
  后来她决定留在上海从医,再没来过,也是因为贵。
  两人进了饭店,唤来一位服务生引路,去了招待内部住客的屋顶花园。
  此时正逢下午茶时间,花园里一半满座,因为没有足够的遮阳伞,另一半的花园内,桌椅都曝晒在了阳光下,自然无人去坐。
  傅清和坐在最远的、临近边缘的那一把遮阳伞下,穿戴得花团锦簇,翠玉的耳坠沉甸甸地垂坠在脸旁,是富贵,可却和这里格格不入。过时的发髻将那张脸衬老了十岁。
  看到傅侗文的一刻,她手里的茶杯明显一倾,双眼终是有了一丝喜气:“三哥。”
  傅侗文递给自己人一个眼色。
  为首的一个从怀里掏出了一摞纸钞,递给守着傅清和的两个军官。那两个军官是看守十六姨太的,但也知道今天姨太太要见的是个大人物,既然收了钱,又是在上海、在别人的底盘上,识相地没多的话,暂从傅侗文视线里消失。
  六小姐认出沈奚,怔忪着,瞧瞧她,再瞧傅侗文:“这回真要叫嫂子了。”
  “早应该改口了,”他笑着为沈奚拉开一把椅子,等她坐下后,自己才落座,“小五在医院里,我先去看了他,才来见得你。”
  “五哥怎么了?”傅清和担心着,话音忽然哽住,“是病了吗?他是从南方赶来给父亲吊唁的吗?”
  “是在战场上受了伤,你嫂子给他做了手术,命保住了,丢了右腿。”
  六小姐眼泪掉的猝不及防:“都是我害的……若不是他当众反对我的婚事,也不会被父亲送去战场……”
  当年被强行定亲,正是新年后,生母刚才病逝,平日最维护她的傅侗文是重病在身,生死未卜。别房的姨娘和兄弟姐妹都冷眼旁观,恨不得早早送走,少分一份家产,唯有五哥据理力争,还出手揍了上门送聘礼的军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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