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一滞,夙沙无殃闭上眼,拿过她的匕首,手起刀落,竟然斩下左手的手掌,走到一侧小小的石窗边,在她震惊的目光下扔了出去。
“你做什么?!”
“那些毒人,碰了我的血,就不会动了……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你和我说说话好吗?”
外面的毒人突然暴动起来,疯了般涌向丢出去的那只断手,人声和活死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把庙里的声音全部淹没。
“……你陪我说说话好吗?说谎也好,我到底还是想有个人,为我喝同心酒呢。”他说的声音已经有些低到无声了,陆栖鸾似乎没有听见,走过去问他。
“你说什么?”
——你最好少流血,莫忘记你已是个死人,流了血,就该回土里去了。
——有什么区别,反正活下去,也是这般狼狈模样。
夙沙无殃靠着墙坐下来,他感觉得到,陆栖鸾的手还是暖的,却不知为何,他抱了那么久,却一点都传不过来。
“你要诈尸就诈尸,生生死死的是什么意思?故意来找我笑话吗?!”
恼火的骂声传入耳中,却再也激不起回响。
夙沙无殃嫌弃地看了一眼断掉的手腕,轻声抱怨。
“啧,我是喜欢好看着走的……”
第134章 辞君故
“……愿你来生得一人同心, 再无世尘扰你安宁。”
棺盖合拢,分明与这人还有许多愤恨与不平,却未意竟然了结得这么快。
庙外的喧闹声定, 似有官兵进入了庙中收拾场面,门口的石狮子也被挪开,苏阆然推开门时, 只看见陆栖鸾一手按在棺盖上, 眉目间三分愁绪七分叹。
那只被丢出去的手已被毒人啃食殆尽, 没人意识到那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说我死后, 会不会也有仇人感怀我走这么一路来, 那几面好的地方?”
在他开口之前,陆栖鸾忽然这么问道。
苏阆然道:“既已入修罗道,何忌他人之言?”
无论后世之人如何评说,对她而言, 本身就是无关痛痒之事。
陆栖回身对苏阆然道:“多谢正心。”
“适才发生何事?”
“没事,如今既然已将易门内部离间开, 我等目的已达成。把他遗躯交给来接他的人吧, 西秦才是他的归乡。”
外面的官兵进来善后, 点明庙中青衣人,死的死伤的伤, 他们大多是西秦与东楚多年未抓得住的棘手逃犯, 如今竟然被留下十余个,手下的长史越是核实,脸色越是苍白。
“这苏统领到底是……”
“这怕已是非人了吧。”
“可不是吗, 他父母当年可是……”
天色渐渐拂晓,夜中策马约半个时辰,便看见天边的夜幕渐起苍蓝,照亮青灰色的城墙。
虽然日头还未升起,城门口外已有了早炊的摊子,摊主烧热了水,切了姜片、椒麻,拿竹片刮尽了盐罐底儿最后一块结成晶的盐巴,很快汤里便飘出了香气。
“陆侯,可要回府?”
“不回了,我用过早膳就直接去上朝。”
“可这百姓家粗茶淡饭的……”
“我也不是生来就高居首辅的,再粗糙总比我老家遂州那种穷乡僻壤的地方好。”
说着,她便下了马,对苏阆然道:“累了好一会儿了,我请你吧。”
“你带钱了?”
“哦,多谢提醒,那你请我吧。”
“……”
摊主是位大婶,点了两碗面,便手脚麻利地忙活起来,两把面下锅,用汤勺一搅,椒麻与面香糅合在一起,待面条漂起时,出锅一捞,撒上炒好的芝麻,便端上了桌。
陆栖鸾谢过后,挑起两根面条咬了一口,看苏阆然没动筷子,问道:“你怎么不吃?杀那么多人不饿吗?”
苏阆然放下筷子道:“你是不是心里难过?”
“我没有啊,死了一个包藏祸心的劲敌,我舒怀还来不及,你哪里看得出我难过?”
“你笑得和谢端死时一样假。”
陆栖鸾语噎,低头拿筷子在碗里搅着,叹了口气道:“你别拿夙沙无殃和谢端比,他死得不冤,就算这次没死,以后我还是会想方设法杀他。”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有心结,是之前就有。
苏阆然沉默片刻,道:“谢端若没死,若向你求娶,你会嫁他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
“心总挂在死人身上,聂言说你这样下去会早殇。”
“你听他胡说八道做什么。”陆栖鸾笑了笑,道,“你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可每每给自己的回答都是不会的,他长于江山大略,为此连自己都能拈作棋子……有时想想他若还在,我就一定坐不到现在这个位置,也没有办法一吐胸中意气。”
情愫自然是有,可……那和他眼中的格局比,太小了。
而他们这种人,无论走到哪一步,在需要时都会凌迟掉自己本应有的情爱之想,求得山河清晏。
见苏阆然终于拿起了筷子,陆栖鸾调笑道:“是不是又在腹诽我薄情寡义欠练了?”
苏阆然摇了摇头,道:“此一路种种,能不行差踏错已属不易,你之对错无可厚非。”
气氛略缓,陆栖鸾这才觉得饿了,还找摊主大婶要了一小碟咸菜,聊开了闲篇。
“……你就别说我了,听说你买那么多本子,一本都不借给我。”
苏阆然:“我没有买。”
陆栖鸾:“你明明就是买了,明桐都和我说了。”
苏阆然:“此必谣言中伤,没有就是没有。”
陆栖鸾:“真的没有?”
苏阆然:“没有。”
陆栖鸾姑且相信他,只是一谈到这个不免又想起夙沙无殃最后的话,心里不免有些感怀:“坊间话本写得那些痴男怨女的桥段我看是看,却是不怎么信的,世上当真有这种人?念着情人,一生都放不下?”
“……许是有的。”
满足了口腹之欲,正打算结账离开时,忽见一骑飒沓而至,向京城城楼上喊道——
“山阳关伤兵回城!开城门!”
城楼上的守军核对了信兵身份后,徐徐打开了城门,不多时,黎明的天空下,徐徐行来一列牛马拉着的长板车,老远便听见连绵不绝的哀吟之声。
“五婶!你家汉子回来了!”
面摊的摊主听见这个,连饭前也顾不得收,和摊子上的客人告了声罪,连忙奔入伤兵队列里,刚接下夫君,一抓,却发现夫郎的袖子空荡荡,眼泪顿时下来了。
“……五娘,没事儿,我打不了仗,军中分的有田,还能在家里耕地,不哭啊。”
那五娘双眼发红,想怨怪,却又怕打疼了他,小心搀着道:“耕什么地,都让军曹给扣完了,我养你算了……”
这边看着将士带伤归家,没吃完的食客也都识相地留下银钱离开好让摊主早点收摊。陆栖鸾和苏阆然不约而同地站在道旁,看着那一列列伤兵进入城中,似要把他们身上的狰狞伤痕刻在眼里。
“……山阳关分明趁大捷之势,竟还有这等伤亡。”
“京城的将士装备最为精良,犹惨烈至此,地方军还不知死伤如何惨重。”
她才离开两个月不到,下面的小官就敢侵占军田……怎么对得起边关的将士?怎么让她心安?
陆栖鸾额头抵住苏阆然的肩头,喃喃道——
“阆然,这天下,什么时候能太平啊……”
……
——叶辞,你说,这天下什么时候能太平呀?
——待天下一统之时,就再无兵燹战祸了。
——我能做那权掌生杀之人,一言消弭战祸吗?
——哈……异想天开。
沿街的叫卖声停了,卖炊饼的饼郎早早收了挑担,把还带着余温的馒头拿荷叶裹了裹,递给了板车上的伤兵。
“下雪了,回来了就穿厚些,今年的棉絮收得多,比去年便宜一钱。”
“哎、哎……没事,边关得胜了,父老无需担忧。”
飘摇的雪晶徐徐落下,却并不让人觉得冷,反而是铺了地龙的高屋广厦里,有人立在窗前静静看着长街上的过客,指尖的冷从未消散。
“宗主,解药拿回来了,这……”
灰衣人刚一入室内,便看见地上满地佛珠碎裂,沾着一道道狰狞的血痕……瞬时便明白了,这里刚刚才杀过人。
“修罗寺的住持,想说服我入禅门静修。”
叶扶摇不欲多作解释,合上了窗,见灰衣人有些狼狈模样,也似乎在意料之中。
“我若是你,会先断陆栖鸾那把刀,再行伏杀之事。”
灰衣人面色难堪,道:“是我莽撞了,不晓得此子如此凶横,竟……折了这么多人手。”
药瓶在指间旋动片刻,叶扶摇道:“木杀等人武力上比之虽差些,见势不妙逃还是逃得掉的,必是出了其他意外。”
“是……”
灰衣人正犹豫是否要挑明是招阴师作祟时,门外有人疾步踏入,怒气溢顶。
“为何死了这么多人,宗主莫非不知?!”
来人正是赵玄圭,叶扶摇见了他,不见紧张,反而坐下来悠悠道:“玄圭,你不该在此时擅自出狱,你这般自专,我便是想正大光明地将你提出,也不好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