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起来吧。我知道此事与你无关,是那个逆子自己不争气。”与几个月前相比,眼前病重的帝王仿佛苍老了二十岁,“你也不用帮他说话了,被人稍稍蛊惑一下就能干出这种蠢事,朕的江山交给他迟早保不住。他喜欢作死,就让他作吧,横竖朕也不只有他一个儿子。”
皇帝被最看重的长子背叛,心中悲戚失望比愤怒更甚。那些证据摆在他面前时,他本是不信的,可经他派出最信任的那批密探调查后,挖掘出来的东西远远比楚昀所搜集的更多。
身体的疾病和精神上的打击一夜之间压垮了他,他才四十多岁,头发就已经白了一大半。
“正好你来了,就陪朕说说话吧。”
亦君臣亦亲友的二人推心置腹谈了几个时辰,无话不说,忆及往昔峥嵘岁月,皆唏嘘不已。说起年轻时御驾亲征平叛的一场著名战役,皇上豪气顿生,激动得剧烈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
“请陛下保重龙体!”方准鼻子微酸,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不再年轻,心里突生一种英雄迟暮的悲凉。
“爱卿,我们都老了,那一天迟早会来。你不用担心,朕能信任的人不多,你方准算一个,我又怎么会为了一个不成器的逆子自断一臂?”皇上微微闭眼,后仰靠在御座软垫上,“我那个儿子我很清楚,以前全靠你给他撑着,现在他一个人在外面,什么也不是。平阳王又不是傻子,未必肯为他冒险一搏。”
现在平阳王并没有公开表明要反水,大皇子也还是大皇子,只要他在位一天,政局就还是安稳的。若是有一天他不在了,楚氏的天下还要靠这些肱骨老臣才能延续下去。
“陛下!”方准眼眶一热,没料到这一关过得这么容易。
他此来只想保全妻儿性命,哪知道皇上根本没有怪他的意思。
“朕很累了,不希望临死的时候身边连个老朋友都没有。皇后与朕做了二十几年的夫妻,朕更不会动她,你得空也去劝劝她,让她心放宽些。”帝王疲惫地冲他笑笑,“只是朕还希望你能做到,等朕归天以后,无论继承大统的是老二还是老三,你都要辅助他坐稳皇位,保住这个江山。”
“臣,遵旨。”方准深深拜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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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一道圣旨将平阳王之女宛罗郡主指婚给了三皇子楚旭,或多或少压下了朝中一些关于平阳王要反的流言。
此举引得各方惊疑不定。
燕北那边收留了大皇子,却不见皇帝发难,不知他有何用意,更加不敢轻举妄动,暗中采购物资给养的动作也暂停了下来。
二皇子楚昀最近明显感到父皇对自己愈发器重,不过他迟迟不肯立太子,也不制裁平阳王和大皇子,莫非还对他抱有希望?眼下更是与平阳王联姻,难不成父皇竟然天真到以为凭一个宛罗郡主就可以约束野心勃勃的藩王?
大皇子和平阳王世子的出逃他不打算追究了么?更可气的是连方准一干人等也没受影响,该做什么还做着什么。
顾峻劝他稍安勿躁,楚昀见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也跟着安定下来。
真正关心婚事本身的,大概只有被赐婚的两个年轻人和他们的母亲,而此时楚旭和宛罗的心情,也可说是两个极端了。
楚旭心仪宛罗已不是什么秘密,能如愿以偿娶到心爱的姑娘当然喜不自胜,但圣旨宣达平阳王府时,宛罗却如晴天挨了一道霹雳。
父兄皆在燕北,不能来帝都,宛罗身边只有母亲,皇上下旨赐婚,由不得她不嫁。眼见婚期临近,王府所有人紧赶慢赶,为她准备嫁妆。宛罗每日关在房中以泪洗面,一天比一天忧郁,她最终做了一个大胆而荒唐的决定。
夏末的夜里,晚风还残留着白日的热气,一轮圆月高悬空中。成安侯府中,月下少年一杯接一杯喝着闷酒,意图将自己灌醉好忘掉烦恼,却不料越喝越清醒。
他知道自己是个懦夫,喜欢的人就要嫁给别人,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既不敢也不能将她夺回来。
只能躲起来麻痹自己,连见她一面也不敢。
一壶清酒见底,看月亮已经有了重影,为什么还不能忘记她呢?好像还更加严重,连幻影都出来了……
“蓁蓁……”他呢喃着,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触碰眼前的“幻影”,将要碰到她时,她竟呜呜哭了起来,主动扑进他怀里。
真实的触感和满怀馨香让他呆住,这哪里是什么幻影,分明是他日思夜想的恋人。
“你怎么来了?”方清山酒醒了大半,情不自禁抱紧了怀中娇躯,“你不该来,你即将成为皇家的媳妇,被人知道会有麻烦。”
“我很想你,一定要见你。”她一直这样任性而为,想见他,便千方百计甩脱跟随的人来找他了。
皇上下旨到现在,他们已经七八日未见,饱受相思之苦,两人都清减了很多。
“清山,我现在一想到要嫁给三皇子,就恨不得立刻死去。”
“不要说傻话。”
清山的眼泪也潸然落下,下颌抵着她的发心。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俱是浮云,说那种话的人,一定不知道什么叫做痛彻心扉。
“我们该怎么办?怎么办?”宛罗脸埋在他怀中,泣不成声。
“不然我们去找皇上摊牌吧。”清山说,“我们去求皇后,请皇上收回成命。”
宛罗用力摇头:“不要去!皇上金口玉言,下了圣旨怎么可能更改?万一惹恼了他,我怕你会出事。”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要是早一点让我爹提亲就好了。”清山悔之晚矣。
“清山!”宛罗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哽咽着说,“我们一起逃走吧。”
清山吓了一跳,凝视着她泪盈盈的杏眼:“你想和我私奔?”
宛罗重重点了点头,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皇子妃,郡主的身份,这一切的一切她都愿意为他放下。
清山苦涩地一笑,为她拢了拢头发,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能去哪里呢?”
“我们在一起,哪里都去得!深山海外,天宽地阔,总有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宛罗眼里映着溶溶月华,目光清澈得让他不能直视,她的热情和勇敢让他自惭形秽。
“你太天真了。”他放开她,颓然而狼狈地转移开视线,“即便我们能顺利逃走,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家族和你母亲会怎么样?”
身为方家唯一的儿子,他需要顾虑的有很多,不能自私到为了爱情不顾一切。
宛罗怔住,两人久久相对,默然无语。
☆、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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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清夜人如其名,身份注定了她只能蛰伏暗处,无尽风华永远也不能大大方方展现人前。
她接近二十年的人生中,一大半只为楚昀而存在,直到遇上了无愔。那是一个罂粟一样危险而诱人的男人,让她直觉性的抗拒,又情不自禁被他吸引,为他沉沦。
回到二皇子身边后,她时不时会想起那些与无愔纠缠的日子,那可能是今生唯一为自己而活的一段时光。仿佛醉酒的人深陷在颓靡的夜,那种苦涩甘酸交织的情绪或许很快就会消失,也或许会伴随她直到死的那一天。
所幸她擅长自我催眠,及时抽身,不仅骗过了自己,也骗过了他。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时刻做出一副厌恶的样子,他一定真的以为自己很讨厌他了,所以三月之期未到,便不辞而别。
萧清夜怅然若失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她无法许给他什么,也不配拥有爱情,两人从此陌路天涯,是最好的结果。
二皇子亲自交代给她的任务,即使难于登天,那也是要做的。萧清夜已经打听到方若黛消失前那几天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当时的难民营,顺着找下去,却什么也查不到。她一连数日昼夜奔波,寻找那些可能与方若黛有过接触的流民,然而一无所获。
一直追查不到方若黛的下落,急累交加,萧清夜终于病了。
没有人会来关心她,不需要她的时候,楚昀和他的其他手下也不会主动找她。她仿佛一只独来独往的蝙蝠,蜷缩在只有她自己的狭小居所。
萧清夜发着高烧,病得神志不清。迷迷糊糊中嘴里好像被人灌进难闻的汤药,不知道是谁在她耳边说话,那声音一会儿很轻,一会又吵得她头痛欲裂,噩梦不断,她睡得很不安稳。半夜里开始浑身发冷,身边似乎有个人,她像蛇一样紧紧缠上去,拼命汲取那人身上的热度。
对方反抱住她,滚烫的吻不断落在她唇上,脸上,耳垂上,颈项上……
清醒的时候烧已经退了下去,萧清夜一转头便看见无愔比以前更加精致魅惑的容颜,心里像是突然被什么撞了一下。
“醒了?”无愔只是假寐,感觉到她呼吸加重,立刻睁开眼。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皱了皱眉,“我并未允许你随便进我家。”
“我不仅进了你家,还上了你的床,昨晚你可是一点也没有赶我走的意思。”无愔无所谓她的冷漠态度,起身披上衣服,将一碗已经放凉的稀粥端到她面前,“起来,你现在该吃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