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池懒得与他们争论,要了一间屋子,素衍素和去外面挖了几担红土回来,师徒三人关起门不知道在里面捣鼓些什么。
此处条件简陋,对若黛来说确实有些难过,不过她不想在玄池面前叫苦,将所有的不遂心都忍了下来。玄池给她吃了延缓病症发作的药,她还算精神,便每天帮着照顾病人,给医师们打打下手,熬点防疫的汤药。
医师们虽然来自太医署,但基本是品级最低的,没人见过她,只以为她是玄池救回来的病患。看她一个娇小姐竟不嫌弃病人污秽,愿意主动帮忙,都对她相当和善。
三天后玄池师徒总算现身人前,若黛只觉他几天不见光,似乎更加面无血色。他一见她便又递给她一丸药:“这是能治疗疫症的药,你先吃一颗看看。”
“这是土搓的?”若黛闻到一股泥腥味,不由干呕,犹疑地问,“真能吃吗?”
“嗯,不仅有泥土,里面还添加了许多东西呢,说出来你可能更吃不下了。不过我说它能治病,你信不信我?”玄池笑得微弯起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瞳孔中投下一片暗影。
“你说的我就信。”他笑起来可真好看!若黛像是被蛊惑一样,此刻他说什么她都信,别说吃一颗泥丸子,就是毒/药也甘之如饴。
她吞下药丸,玄池稍待一会儿,翻开她眼睑看了看,疫病带来的青灰气已经有明显的消退。之前有玄池的药压制着,她症状本就发作不严重,没什么感觉。等药丸喂给其他病人,效果看起来更显著。
医师们亲眼看着病患情况迅速好转,啧啧称奇,这才纷纷对他表示叹服。
接下来是将这些药分发给灾民。城外大大小小的营地几十座,又是数万人的量,不是个轻松的活计。
“我也要和你一起去。”他们出门前,若黛拽住玄池衣袖不肯放开,“多个人多一份力嘛。”
“不行,那里你看了会受不了。”
“你不带我去我就自己偷偷去。”她执拗地要跟着他。
营地里环境比药庐更恶劣,玄池本不是很想带上她,但又怕不答应她会真的自己偷偷跟去,出了事他会更后悔,便勉为其难同意了。
“先说好,你要寸步不离的跟着我,不可以一个人乱跑。”
若黛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喜笑颜开地答应了:“我保证,寸步不离。”
军队的布防拦不住玄池,当他带着医师出现在难民营中时,灾民们都将他当做了救苦救难的神仙,一重重围上来,玄池体贴地将若黛挡在身后。
营中难民的粪便和尸身腐烂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恶臭冲天,若黛几乎被熏晕。但她可是自己要求来的,不愿露怯,屏着呼吸随大家一起给人们派发药丸,只有实在忍不住了才浅浅地吸一口气。
玄池神色如常,若黛紧跟着他,看他给奄奄一息的病人喂药喂水,毫不在意那些灾民有多脏,越发敬佩他。不管前世今生,他看似冷情,其实都是最慈悲最善良的那个人,就像莲子,即便陷入淤泥,也能开出最高洁的花来。
这样的他,让她怎能不爱?
☆、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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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的做法让大多数人感到被放弃,失去求生的希望。各个营中死尸无人理会,有的已经腐朽到生蛆,一碰就流出尸水,无法正常收敛。这样下去病原扩散,即便有药也于事无补。玄池发动没染病的灾民主动帮忙挖坑掩埋尸体,众人此时将他当做救命的稻草,自然愿意听他的话。
死的人多了,逐个为他们筑坟修墓显然不现实。青壮年们唯有在生活区域外挖出一个个大坑,往里面撒入雄黄粉,将无人认领的尸体集中焚烧后填埋。
这些日子玄池一直将若黛带在身边,她从一开始的各种不适到现在已经习惯了。最初一具爬满苍蝇的尸体也能令她吐得昏天暗地,现在她看着他们用铲子铲起一堆堆烂肉,已然麻木到能够面不改色。
他们从早到晚辗转于各个营地派药,白天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吃的也只有清水和干粮,若黛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受过这种苦。她许多次想回家算了,但每每接触到玄池关切的眼神,便不想离他而去。
经过玄池师徒和医师们的努力,十余天后,疫情总算控制住了,难民营里开始恢复勃勃生机,人们脸上有了笑容。
这让若黛觉得,此前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
又是几个时辰的忙碌后,若黛抽空坐在一棵树下打着盹儿。她累极了,微仰着头,靠着树干睡得很沉,以致发出轻微的鼾声。
长时间经阳光曝晒,若黛皮肤黑了许多,人也干瘦了些。为了行动方便,罗裳换成了男人的布衣,头发随意扎了个单髻,脸上沾着不知道是煤灰还是黑泥,哪里还有千金大小姐的样子?
但此刻的她,看在玄池眼里,却比任何时候都美丽。
他情不自禁在她身边坐下,轻轻一拉,若黛向他歪过来,倒在他肩上。人肉垫子比树干软和多了,她迷迷糊糊咕哝两声,找到个舒服的姿势,枕着他的肩膀继续熟睡。
玄池看着她的睡颜,生怕将她惊醒,保持着一动不动,宛如一尊雕塑。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流淌着似要将人融化的暖意,周围的空气似乎也变得格外香甜。人们不忍打扰这份暂时美好的静谧,经过时都刻意绕开了他们。
难民营情况有所好转的消息已经通报上去,只等朝廷的医官来确认过后,守军即可撤去。
夜里回到药庐,若黛终于感到身心放松,可以睡个安稳觉。
之前每天都累得跟死狗一样,她几乎沾到枕头就坠入黑甜乡,今天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这也难怪,她已经好几天没沐浴过了,身上难受得厉害,躺在草席上都觉得黏糊糊的。
越想越是不舒服,像是有无数虫子在叮咬她。
她爬起来,找出自己的衣服,一个人偷偷跑到附近的小湖,准备简单洗个澡。这时候已经很晚了,正是所有人都在熟睡的时刻,不怕撞到人。不过为防万一,她还是穿着小衣,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
湖水冰凉清澈,她试探了一下温度,将自己从头到脚浸进水里,忍过最初的刺骨,尽情地泡了一会儿,只觉整个人像枯草遇水般活了过来。
若黛提心吊胆地洗完澡,上岸穿好衣服,既没遇上野兽,也没被人撞到,顺顺利利回了药庐。这一晚她睡得很香甜,只是第二天早上大家一直不见她出房门,浣娘进去叫她起床,才发现她浑身滚烫,烧得稀里糊涂。
再度醒过来时,若黛已经不在药庐。
第一眼看见的是原木搭建的屋顶,耳中听闻阵阵清脆的鸟鸣。身上盖着薄被,她掀开被子挣扎着坐起来,感到头晕目眩,浑身酸痛,在床沿坐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若黛的衣服被人换过了,雪白干净的单衣,散发着清淡而温暖的熏香,和玄池身上的味道很像。这是一间空旷的竹木小屋,屋内只摆放着几样古朴的桌椅床柜。窗下一张矮几,阳光斑驳地照进来,窗外一片生机盎然的绿意。
枕边放着她自己的外裳,叠得整整齐齐,床边一双轻便的木屐,显然也是为她准备的,她都拿过来穿上。
她正想起来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名少女手捧着托盘款款走进来。
少女眉目如画,一身白衣纤尘不染,皮肤瓷白,头发乌黑,只是表情木然,不像尘世中的真人。
“你醒了,喝药。”她把托盘端到若黛面前,直愣愣地递给她,托盘中一碗棕红色的药汁,散发着热气。
若黛哪里敢随便喝陌生人的药,而且这少女看起来十分奇怪,说话的时候不但语气没有起伏,连眼珠也不会转动一下。
“姑娘,请问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她接过药碗,却不喝,而是装作无意地在房中走动几步,不动声色地与那少女拉开距离。
“喝药。”少女似乎对若黛的问题难以理解,歪了歪头,重复着这两个字。
若黛将碗放到桌上:“你不告诉我我就不喝,我哪知道这是不是毒.药?”
少女走过去拿起碗,锲而不舍地要她喝掉,她的眼神直勾勾的,跟傻子一样。若黛不肯合作,她就强行按住她,将药汁往她嘴里灌。她看起来袅娜纤细,居然力大无穷,若黛挣不开,咬紧牙关死命地反抗起来。
争执中一碗汤药全泼到了少女身上,她抬头茫然地看了若黛一眼,一直没有情绪的黑瞳里像是出现了些许困惑。
若黛正纳闷,少女脚底突然冒出一团白烟,“砰”的一声,眼前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白烟中一张人形白纸飘然落地,药碗也随之掉到地上摔成几片。若黛惊得目瞪口呆,差点晕过去,她呆呆地看着那小纸人,愣了一弹指的功夫,抱着头跑出木屋,一边跑一边尖叫。
木屋出去就是一条碎石小路,若黛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管不得,蒙头苍蝇一样沿着路乱跑,猛然撞到迎面而来的人身上。
“出什么事了?”他伸手稳住她,见她泪眼朦胧,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不由呼吸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