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明姑娘累了,我们可以约定时日再辩上一场。若姑娘不反对,时间地点题目由裴某来定如何?”
后面的一句,故意加重了语气,质疑意味不言自明。
文自清眉头一皱,裴琅性格清高孤傲,今日的失败对其来说可谓打击颇深。文自清也有些怀疑明珠一介小门小户家的女子,怎会对治国安邦有如此独到犀利的见解,之所以能有这样出色的发挥,或许有高人捉刀提前准备!但只是鹦鹉学舌的话却又不像,毕竟明珠反应神速,辩道主旨衔接自然,一气呵成……
然有些东西点到为止便可,似裴琅这般咄咄逼人,急功近利地想要一雪前耻却是显得有些气量狭小了;况且两人实力高下立现,就不怕再被对方踩在脚下?
不过明珠今日的表现实在太过惊人,文自清也有些好奇她的反应。
哪知明珠对裴琅的挑衅却只是淡淡一笑。
“文先生才高八斗,明珠今日略胜一筹不过是运气好罢了。如果小弟有幸能入得文先生门下,今后还得裴公子多多指教。”
如此放低姿态,若是裴琅再不依不饶那便说不过去了。裴琅也感受到了师傅的不赞同,沉默下来。文自清扫视了一下座下的众位弟子,见众人皆有大梦初醒、虚心沉吟之态,倒也欣慰。
“依老夫看,明姑娘这位师傅才学在文某之上,明姑娘何必舍近求远,大可让令弟拜得门下。”
话说得婉转,不过眼前人明显是对自己的来路产生了怀疑。明珠豁然一笑,大大方方道。
“文先生说得不无道理,只是我这位师傅却不是我朝中人,实在……”
话音刚落,更是引得众人诧异。并非我朝,难道是大魏以外的秦赵燕国?
只听明珠继续道。
“其实以师徒相称也有些勉强,此人我也未曾谋面。只因在三年前偶然得了一卷残本的《百鸣策论》,研习之下略有所得。”
原来此朝非彼朝。在一众唏嘘声中,文自清越发震惊,心中的疑虑瞬时烟消云散。
这《百鸣策论》乃前朝奸臣商季常所著,他生前严苛最为崇尚法家,虽然死后声名不一,不过其才学却被历代学者推崇,便是他的挚友季修贤也十分欣赏。商季常的书著从前季府还有珍藏,文自清也曾翻阅过,却在季家被查抄后下落不明。
明珠方才的论道与其说神似季修贤,倒不如说贯通融合了商季常的思想,实在惊叹。
他从座上站起,看向明珠的目光已和起初截然不同,对明珠拱手一礼。
“是老夫肤浅了,先前多有不敬还请明姑娘见谅。有道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阅人无数不如名师指路,名师指路不如自己感悟。明姑娘聪明灵慧,悟性极高,文某佩服。”
在座的弟子见师傅如此姿态,有些无措;其中以裴琅为首,对文自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行为极度不解,不服道。
“商季常此人品性低劣,乃前朝窃国奸臣。便是才学卓著,可心术不正又当如何,不过是个欺世盗名的伪君子罢了!”
明珠猛地抬眼,唇边笑意消散得干干净净,目光犀利入刀。
“据我所知,商季常为前朝最后一任君王的右丞。史书上说他通敌窃国、把持朝政、架空少帝,一手遮天致使前朝加速灭亡。可是前朝的没落并非一朝一夕,早在最后三代国主时,国家便因南方灾患朝廷无视,导致了流民无数,百姓难熬饥荒,甚至有了易子而食的惨剧;而后民间数次揭竿而起,可随着时间推移却变成了贼祸。可朝廷却依旧是不闻不问,依旧过着酒池肉林的奢靡生活。如此商季常才背负骂名,出面平贼祸、理天下,治动荡。可这混乱不安的天下早已千疮百孔,实在不是他一个人能改变的,勉强又支撑了几年,到底无力回天,终究在前朝覆亡时自刎而死。
商季常与在座的各位都是经历十年苦读,带着满腔抱负报效朝廷。但凡人都有趋利避害之心,试问,如果他辅佐的是一位盛世明君,如何会做出这般选择?怪只怪他生错了年代!诸位都是大魏将来的国之栋梁,若只以这狭隘的是非定论纵横,实在堪忧!!!”
明珠声音铿锵有力,说到后面已是胸口剧烈起伏。在地府的三年,与师傅商季常接触,她自是明白他怀才不遇、造化弄人的苦闷和不甘,是以才流连地府不问往生。不过这番话与其是为这位狡猾的师傅平反,不如也是帮父亲季修贤、季家发声。师傅的不幸同样是季家的悲剧,如果时下不是昏庸冷血的献帝掌权,朝廷得遇明君,所有的一切会不会就都不同?
菊苑内鸦雀无声,竟无一人对她反驳。一片沉默中,忽然响起一阵突兀的掌声,明珠愕然回头,却见一个面容和善的男子随着文夫人绕过花树跨过门槛,走了过来。
四目相对,来人朝她微一点头,转头对文先生见礼。
“学生锦年见过先生。”
竟然是容锦年?!苏荡的舅舅?!!!明珠头脑嗡一声响了起来。
容家与苏家不同,苏家尚有立场,容家历任家主却都是中立派。其从不偏颇任何权贵,自己另辟蹊径在夹缝中硬生生走出了一条路。经历了几代的积累,容家此番可谓走上了鼎盛,不仅官运亨通子孙昌盛,还在先帝时期出了一个妃子,也就是容锦年的姐姐容锦华,如今的容太妃。这些年朝堂更换,季家倒台,所有人都以为容府会成为取代季府的平衡;然而三年过去,容府依旧低调如故,任由镇西侯府梁家一家独大,这实在让明珠有些看不懂了。
“你便是明珠?”
明珠应声抬头,这才发现容锦年却是不知何时走到了自己前面。意识到他是在和自己说话,明珠忙敛目行礼。
“民女见过容大人。”
“明姑娘客气,这里并非朝堂,容某也只是微服出行,你若是不介意,随苏荡唤我一声舅舅便是。”
这声音着实温柔和缓,带着长辈的呵护善意,拉拢维护的意味实在太过明显。可明珠却丝毫未感到荣幸。世人无端示好,要么是与人为善,要么便是心有所求。容家能做到几代中庸左右逢源,且还能在虎口中夺食并保证自身安然无恙,定不是因为简简单单的一个“善”字。
虽然明珠为了报仇会刻意拉拢权贵,培植自己的势力;然而她前世经历了太多欺瞒背叛,骨子中的警觉让她条件反射选择了戒备。只见她顿了一顿,在广文堂学子或嫉或羡的探究眼神中沉声道。
“礼不可废,明珠不敢逾越。”
这般冷硬拒绝,实有些不识抬举,然容锦年也不计较,只一笑而过旁若无事地与文自清说话。左右课业已经结束,文自清干脆散了学,方开口邀约自己的爱徒去厅中一起用饭,前路便被明珠拦住。
“文先生还未曾答复明珠。”
文自清一愣,立时想起明珠的来意,抱歉道。
“是老夫失礼了,若是明姑娘不嫌,什么时候方便尽管带令弟前来。”
明珠大喜,敛衽一礼郑重谢过。见她要走,文夫人含笑上前来留饭,不过想到容锦年也在场,明珠只道香铺还有事,改日再来叨扰。方要告辞,不料这明显抽身而退的借口还是引起了容锦年的兴趣。
“上次你为六公主调制的香品很得容太妃喜欢。容某冒昧,不知明姑娘可否也为姐姐调制几款香料?”
明珠一愣,实在困惑容锦年的目的,却也不好再拒绝,只得接受。
得知文自清居然答应了收明鹏为徒,明家诸人自是反应各异。广文堂声名在外,入了门可谓一只脚已经迈入了锦绣前程的大门,众人感慨明珠本事的同时,以言玉珂为代表的,又有些不悦明珠未能把自己的儿子明文睿也捎上,白白便宜了那个二愣子。
明珠只做未听懂她含沙射影的抱怨,把自己写好的拜师礼单拿给明堂过目。
“文先生虽不注重礼物内容,然而明家却也不能失礼。”
这段日子,明珠出入权贵可谓轻车熟路,明家诸人不知不觉间已对她产生了信任。明堂想也没想,当即拍板。
“这等事,你做主就行。”
目睹公公对明珠如此信任,俨然已经威胁到她这个掌家人的地位,言玉珂酸溜溜道。
“珠儿是越发能干了,不过姑娘家到底要嫁人,也不知哪府的公子能有好运娶到小姑?”
虽是一句褒赞,可一下让明堂父子敲响了警钟。明珠因为一嫁五夫入京退婚,现下在京城已呆了将近五月,婚事非但没有退,还多了一个让明家垂涎的姬尘。
自古商人重利,明堂只后悔没有早几年带明珠来盛京,否则这颗明珠如何蒙尘至今才绽放光芒?父子二人对视一眼,皆是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考量。
“过几日鹏儿就要去广文堂进学了,许会几月不能归家。择日不如撞日,一会便让他来你姨娘磕头,往后你出入也更方便些。”
言下之意便是要把窦姨娘扶正了!明珠含笑谢过,假装听不懂明堂的暗示;她虽然不稀罕明家嫡女的身份,不过也算为小白花尽了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