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安全。在你抵达延安之前,我太太会帮你照顾好你的妻儿。”
“此去无归期,郑检察官的恩情,我无以为报,唯有铭记在心,永不忘却。”
一场辞别,却迎来了第二天早上许太太抱着儿子来郑家泪流满面地报丧:“郑检察官,我的丈夫在车站遇害了。”
郑钺把自己陷在沙发里,开始一一排除泄露消息的源头。
郑太太说话做事一向谨慎,郑钺当先排除了她。
海澄最近忙于处理因自己的日本血统带来的报名空军飞行员的种种障碍,时常不在家,排除。
平南喜欢跟长辈们下棋,交情也紧紧止于下棋,他有自己的小世界,回到家里喜欢待在房间里研究医学,排除。
天如交朋友往往是跟同龄人,排除。
那么苹如呢?郑钺与许烟生的每一次对话她几乎都在场。她身边的人,是来自各个地方的大学生。国民党中央组织委员会党务调查处撒在各个高校的网尤其紧密,郑钺不得不多想。他想起了嵇希宗,控制国民党中央组织委员会党务调查处的陈立夫身边的人。
且不说苹如身边还有多少这样的人,只一个资历较高的嵇希宗就足以成为剿灭共*党的劲力主干。
郑钺抬头看了一眼二女儿苹如,她正怜爱地抱着无知的孩子,一举一动都透着单纯与懵懂。
不,也许是火车站那边泄露了信息。
也许是许烟生那边有人反水。
郑钺长舒一口气,过去安慰许太太,她伏在郑太太肩上,哭得妆容都花了。
哭够了,许太太抹了抹眼泪,仰头道:“郑检察官已经如约完成了对我丈夫求助,只是他命薄罢了。还是很感谢您。”
许太太走后,郑钺把苹如叫到了书房里。
郑钺一脸严肃,闷声喝着茶水。
脑海里是孩子凄苦无依的可怜模样,苹如神色黯然地问:“父亲,究竟是什么人杀害了许烟生?”
郑钺愣神,看了苹如片刻,答:“十有八九是国民党中央组织委员会党务调查处的特务。”
“特务……”苹如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
“苹如,父亲问你,你老实回答。”郑钺的声音铿锵有力,目光如炬,逼迫苹如直视着他,“你有没有把家里的事情告诉外人?”
“许烟生的事情吗?”苹如否认,尾音一出,她眼中填满震惊,微张着嘴,“有的。”
“谁?”郑钺追问。
“希宗。”苹如双腿发软。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无心之举会对许烟生及其家人造成了那么大的伤害。
“看来是了。”郑钺几乎可以肯定消息泄露的源头了。
苹如抬起泪眼:“父亲,是他动的手吗?”
“依他的身份也许不必亲自下手,但他起码是害死许烟生的间接人员。”
“他为什么要害许烟生?”
“嵇希宗是国民党情报人员,而许烟生是共*党。”
苹如情绪激动,止不住哭泣。
郑钺安抚女儿:“收拾好心情,去学校吧。”
到了学校,苹如干坐在座位上发呆,书上的文字和老师讲课的内容,都被苹如烦乱的心思隔离。
上午课时结束后,嵇希宗一如既往跟苹如去校外的快餐店里吃饭。
他察觉到苹如的冷漠,同时联想到她今天上课时反常的沉默,遂问:“苹如,今天上课怎么没听到你积极配合老师回答问题啊?是有什么烦心事儿吗?”
苹如切了一块牛排吃了,抬起头来漠然地盯住嵇希宗,声音没有波动,没有感情:“希宗,今天,我想提前交我的情报作业。现在就交。”
嵇希宗心中隐隐不安,干笑:“怎么?昨天晚上有大收获和深感悟?”
“今天凌晨两点半,火车站发生了一起枪杀案。原本死者是要永远逃离上海,过自己的新生活。可是因为我,他罹难了。”
知道许烟生要马上离开上海,嵇希宗不待等苹如的消息,就在上海的各个交通点布下了网。
嵇希宗的干笑僵在了脸上。
苹如面无表情,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嵇希宗:“因为我把我的同学当成很好很好的朋友,除了我失败的初恋,我愿意把所有的事情都分享给他。所以当他变相地从我这里套取消息时,我没有一字一句的隐瞒。最终间接夺取了一条人命。一条父亲费尽心思拯救的人命。”
嵇希宗错开与苹如交接的视线,右脚微偏,想要逃离。
“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苹如斥问。
缄默了几分钟,嵇希宗如实相告:“国民党中央组织委员会党务调查处在沪专员。”
他的不隐瞒如晴空的惊雷般滚滚,却又皓白坦荡。
泪如雨下,苹如控诉:“你利用我,你利用我去害人。”
嵇希宗的背挺得笔直,语气也是不容置疑:“那是我的职责所在。”
苹如含泪呲笑:“你的职责就是害人吗?”
“你知道不知道,他们是共*党。”
“共*党怎么了?他们是中国人啊。”苹如无法理解。
“国共不两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如果我们放过那个共*党,下一次死的就是我们。”我们两个字咬字很重。
苹如瞅着他:“干我什么事?”
“你不是决定尝试加入我的‘情报战队’了吗?”
“我为什么要加入国共之间无谓的地下争斗?”先前的尝试不过是因为她的不了解。
“怎么可能是无谓的?”信仰受到质疑,嵇希宗急于辩驳,还是终于苹如的喝止,“停!我不想加入,一点都不想。你不必再说了。”
苹如愤愤跑了出去。
下午的课,苹如请了假,一个人在学校的柔道室里待了一下午。
欺骗,她那么讨厌欺骗。可十八岁的她一年之内已经有了两次被欺骗的经历,苹如觉得自己今年真是中了头彩。
窗外有扑簌簌的声音,苹如无精打采地望过去,细细碎碎的雪花接二连三不停地打在窗户上,像是要夺窗而入。
冬天到了。
☆、归来
时间流水飞快, 要不是突然下起雪来,苹如恐怕都记不起现在已经十二月了。
写生美术老师老早就关注着立冬以来的天气,好不容易等到下雪, 偏偏这一周他的课已经上过了, 只能等下几周了。
很不幸,一连四周都没有等到今冬的第二场雪来, 所幸终于在一月初放假前等到了雪,写生美术老师拿出他准备了好久的课题‘一枝素影待人来’, 一大清早就带着学生来到了闸北区梅林。
莫道行人早, 更有早行人。
原本写生美术老师觉着下雪的冬天早晨行人会迟些起来, 没想到雪地上早有一行行的脚印。
也没什么,大不了学生们画画的时候吵一点。
其实学生们自己本就挺吵吵的。
前些日子苹如与嵇希宗已经冰释前嫌,和好如初, 只是苹如不会参与他的任何工作,他也保证不会利用苹如以及她的家人获取情报。
像以往一样,诗句描写什么事物,他们两个就去找什么。
一枝素影待人来, 单看这一句不知道在写什么事物,但只要知道这句诗的前两句就很明了地了解到是在写雪后梅花。
素影嘛,嵇希宗觉得可能是白梅花。
梅林里更多的是红梅花, 白梅花简直珍稀,不过再珍稀,苹如还是找到了一棵。
隐在一片白色的世界里,如果不是花瓣外圈那一层碧色, 还有那几不可察异于红梅花的淡淡清香出卖了它,还真挺难找的。
苹如招呼嵇希宗过来,嵇希宗表示自己也找到了一棵,虽说有些矮小,也还凑合,就下笔了,不能再心猿意马地找更好的去画了。
苹如一个人搭着画架,选好角度也就开始动笔了。画完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她低头端详了许久。
回头看看嵇希宗吧,他正画得得趣呢。不好打扰他,还是自个儿参悟吧。
正一筹莫展间,苹如听到有女孩儿清脆的笑声,一抬头,便见一个穿着风衣,身形欣长的男子站在她画的那棵白梅树下,仰头寻着开得最好的一枝。
初晨隐在云层里的太阳露出半张脸来,柔和温暖的光芒包裹着男子健美的身形,仿佛是在为他绽放笑颜。
他似乎并不满意这一树白梅花的开势,一枝未折就正了正身子,不远处折了不少梅花枝的女孩儿呼唤他,叫他哥哥,他微转身子,像是要走。
苹如急忙叫住了他:“先生,别走。”
他听到了,顿住脚步,微微侧脸,好似不敢转过身去。
苹如望住他的背影,微笑着:“您的背影,嵌在这桐花林,真的好有美感。我是写生的学生,麻烦先生给我五分钟的时间,我尽快画好。”
他没有说话,静静地站在原地,周遭有鸟语,有花香,有他在国外四个月里的期待。
“苹如,你不是有摄影机吗?先用摄影机拍下来,就不用麻烦那位先生啦。”嵇希宗画好了就过来看苹如。
“也是喔。”
苹如从书包里掏出摄影机,连拍了几张,看起来整体还不错,她把摄影机搁到嵇希宗手里,快步走上前去,梨涡浅笑:“先生,我拍好了,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