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朝堂之事后,他唯一牵挂的,只有面前泪水涟涟的憔悴女子。
若是秦王胜了,恐怕她的日子会极不好过。
虽曾约定,生同衾,死同穴,他若崩了,她便殉葬随行,黄泉路上再携手前行,但真到了这一天,建德帝怎舍得让她英年殉葬。
张贵妃不过四十出头,比建德帝足足小了二十岁。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他浑浊的眼眸中,有不舍,有眷恋,更多的是担忧。
张贵妃与建德帝是真心相爱,他虽口不能言,但眸中之意,她一眼便懂。
她抹了脸上泪水,勉强止了眼泪,扬唇微笑道:“你莫要担心我,我们不是说好要在一起吗?”
建德帝闻言,心下急切,可惜他只能拼命眨眼睛。
张贵妃松开一只手,从颈间扯出一条赤金链子,链子下面是一个花骨朵状吊坠,她手指轻动,花骨朵竟被打了开来。
花骨朵里面竟藏了一刻褐色的药丸子,张贵妃将其捻起,直接放进嘴里咽下。
这是两人约定好了以后,她让建德帝给她的一枚毒丸,说好随身携带,以免他先走一步,她赶不上他。
“我不想寻你,还是你寻我的好。”
张贵妃轻轻笑着,轻声细语,如平日她撒娇时的低喃,“我知道,你给我的那枚毒丸是假的,不过,我已早换上一枚真的了,可不能让你骗了我。”
她唇角上翘,很有些得意洋洋,是他平日最爱的模样。
建德帝却大惊,他瞪大双眼,紧紧盯着张贵妃,不过,她给自己换的毒丸确实厉害,话刚罢,她得意表情已陡然一收,面上隐隐现出痛苦之色。
“母妃!母妃!”同样大惊的还有越王,他扑上前,用力拍了张贵妃的背,想让母妃把毒丸吐出。
那毒丸是张贵妃精心准备,入口即化,又怎么有可能再吐出?
张贵妃呼吸急促,唇角已溢出一丝黑色血液。
越王大急,疾呼,“御医!御医还不滚过来!”
张贵妃猛抬起头,喝止御医,“都退下!”她硬忍痛苦,伸手搂住二人,“昫儿,你听母妃说。”
越王泪如雨下,“母妃,你说,你说!儿子正听着。”
“母妃舍不得你父皇,想与你父皇在一起,母妃不好,你,你莫要怪母妃。”张贵妃一字一句,说得愈发艰难。
“儿子不怪母妃,母妃莫要放在心上。”越王声音哽咽,欲伸手抱住张贵妃。
他刚要抬手,一侧手臂却被张贵妃捉住,不待他有所反应,手里已被塞进一个东西。
两人侧身对着众人,靠近龙榻的另一侧身子不在众人视线之下,兼建德帝龙榻有帐帷勾起并垂下,明黄的帐帷刚好在两人身边,母子之间隐晦的动作,刚好被遮住了,无人察觉。
越王心中一动,迅速握住手,便东西捏得紧紧的。
张贵妃手臂微微使劲,与儿子分开些许,她释然一笑,“那就好,母妃放心了。”
她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不再多说,回身转向龙榻。
“陛下,妾不好,妾耽误了时间。”张贵妃神色隐忍着痛楚,但她尽力放轻松,微笑着。
张贵妃一张绝美的面庞上,还带有欢喜、期盼,她起身坐在榻沿,探进锦被之下,握住建德帝的双手。
她抬眸,凝视建德帝眼眸,笑道:“陛下,妾先行一步,你万万记得来寻我。”
二人凝视片刻,她轻轻将螓首伏在建德帝的胸膛,再也不动。
张贵妃毒发身亡,气息全无。
建德帝呼吸急促,眸中闪过一抹深切的痛苦,他努力垂下眼睑,看着胸前人的发顶。
他其实早在年前,便已准备好了一道圣旨,新帝继位后,便将西山行宫赐予张贵妃,她随时可移居,即便新君并非越王,她亦不必看人眼色过日子。
只可惜,这道圣旨如今却是用不上了,建德帝一颗心仿若浸泡在热水中,疼痛万分,却有烫得舒畅。
他呼吸急促到了顶点,陡然停下。
第133章
张贵妃服毒殉葬, 或者说她是殉情, 爱人在眼前香消玉殒, 竟让建德帝激动之下,直接一口气上不来, 当场就驾崩了。
内殿中有一刹那的死寂, 紧接着,皇子阁臣们双膝着地,开始低声悲哭。
哭声从内殿传到外殿,从外殿传到门外广场, 再由广场传遍整个行宫。
如波浪翻滚一般,所到之处,所有人像下饺子一般“扑通扑通”跪下, 齐声哭泣。
不管真心假意, 不管大声小声,都必须要竭尽所能表示自己的伤心悲拗。
丧钟响起,皇帝驾崩。
钟声传遍整个西山,西山遍布大小别院,有些位置的勋贵官员,基本都挤在这了, 整个西山被震动,红色一类喜庆物事迅速被取下, 换上素色。
有资格哭灵的, 必须马上出门赶往行宫。
行宫中,皇子阁臣们哭了一轮, 便该退了出来,让梁荣领人伺候建德帝梳洗更衣。
这个空档,却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要做。
“大行皇帝驾崩,我等悲痛万分。”
说话的人是内阁次辅上官衡,这老头是个相当古板的人,三纲五常犹如烙印,深深印在他的灵魂深处,他不是东宫党,却天然拥护当朝太子。
说话间,上官衡上前一步,对太子深施一礼,恭敬万分道:“然而,国不可一日无君,我等恭请太子殿下即位。”
所谓即位,就是称帝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这句可不是玩笑话,老皇帝一断气,朝臣宗室等便会立即参拜新皇帝,这其实便算是即位了。
先定了名分,即使还未举行登基大典,这位也是新皇帝了,期间也大臣们被称为陛下。
上官衡的意思很明显,意思就是要先参拜新帝,正了太子的名分。
只可惜,东宫早已势单力弱,外殿中重臣各有心思,即便是中立派,也不会就此出头,因此上官衡话语落下,响应者寥寥。
按照常理,太子继位理所当然,但实际上,拳头大才是硬道理,在场很多是秦王、越王麾下的人,谁愿意奉太子为新帝呢?
今天一旦承认了,他日即便两位皇子推翻太子,登基为帝,簒逆之名也洗刷不掉了。
谁会乐意?
大家都站着不动,眼观鼻鼻观心。
最担心的情况出现,太子急了,皇后更急,虽后宫不涉及前朝大事,但她是国母,是太后,还是能说一句的,她立即扬声接话,“上官大人此言甚是。”
此话如泥牛入海,四周一片沉寂,须臾,靖海伯缓步出列,沉声道:“上官大人此言差矣。”
他不待上官衡等人反驳,便立即接着说:“大行皇帝在朝时,对东宫何等态度,上官大人想必了然。”
“大行皇帝虽未废太子,但此乃年迈之故,其意满朝皆知,今大行皇帝虽崩殂,但我等身为人臣,怎可逆了圣意?”靖海伯面色沉凝,声音严肃。
不得不说,靖海伯的话有几分歪理,一贯不善言辞的上官衡噎住了,颤抖着手指指着靖海伯,“你,你”了半天,却挤不出半句话。
上官衡气得满脸通红,那边厢,却有安阳伯、武安侯等秦王一党的人出列,齐声附和。
面对这个问题,秦王、越王立场相同,他们麾下没有笨人,此时不出力,还待何时?
一场战役已经触发,中立派悄悄退后,不发言不表态,更不往前凑。
“大胆!”
皇后大怒,她直起身躯,眸光如冷箭,射向靖海伯,厉声道:“太子乃大行皇帝亲册,祭告了天地、社稷、太庙,布告天下,持金册金宝,是皇帝位名正言顺继承人,你区区一个靖海伯,怎敢质询半句?”
她枯瘦的身躯爆发无穷力量,话语掷地有声,让大殿中静谧了片刻。
其实,皇后说的全是正理,先帝崩了,太子确实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这点不假,只可惜形势比人强,不要说太子没正位,即便是真称帝了,该拽下来时,半点不含糊。
在场的人,过半数已站队,主子是否能顺利称帝,关乎他们的身家性命,剩下一小半,中立党占绝大部分,都到了这地步,谁愿意出头主持正义,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太子肯定撑不住的。
只有几个认死理的老臣,如上官衡,会出言附和皇后,剩下的,全部非暴力不合作。
皇后气得脸涨个通红,恨恨拍了下扶手,她无计可施时,忽瞥见人群中的庆国公,她忙向父亲打了个眼色。
章今筹一直沉默,此等十万火急的情况下,皇后一时也没分神去分析为什么。
章今筹顺利接受到皇后的眼神,也如她愿上前一步,开口说话。
“老夫以为,靖海伯所言甚是,大行皇帝圣意,我等身为人臣,断断不能悖逆。”这时正是表忠心,并彻底与东宫分割开的最后机会,绝不能明里一套暗里一套,余下的,只能以后再处理了。
章今筹字字清晰,苍老的声音不高,一字一句落在皇后母子耳朵里,却犹如石破天惊,震得二人心神难稳。
皇后不敢置信,她以为自己幻听了,死死瞪着面前一脸正色的父亲,抬起一只枯瘦的手,指着章今筹,“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