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疑惑道:“令斐还没告诉公主?”
“告诉……我什么?”在程令严面前,她实在不好意思再自称“本宫”,按理说已经是一家人了,只是她公公婆婆对她有些成见,要不是有这层身份护着,不知道该被怎么嫌弃,她就只能用这个两个字不断提醒他们,自己是公主,他们是臣。
程令严沉思了半晌,日色花色在两畔浮动,青年男子的面容隐匿在大半朵月季身后,许久之后,他抚了抚下颌,道:“那天,小程忽然来找我,说公主必经长安玄武街的路,让我假装与青楼花魁拉拉扯扯纠缠不清,对公主口出不逊……”
任长乐微惊,“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公主还不明白么,”程令严笑道,“他喜欢你啊。”
任长乐呆怔原地,耳中嗡鸣一片,“当日我们都以为皇上赐婚已成定局,我本来只觉得这桩婚事无可无不可,直至小程喝得烂醉,酒后吐真言,说他喜欢公主,说我不能娶公主,要不然就断了兄弟情分,闹得我吓了一跳,趁他清醒了与他商量对策,他便说,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使了这招,不过——”
“虽然奏效了,却也把他给吓到了。我早说过是个馊主意,他不信。”
任长乐仿佛明白了什么,她一直以为,程令斐喜欢她,是因为她到程家大打出手,毕竟那是他们初次相识,她甩了他两鞭子,可是她今日才知道,也许……只是她不知道,程令斐早就认识她、喜欢她了……
程令严从公主的神态里看出了点端倪,原来自己缺心眼的二弟从未将多年前的少年心意告诉过她,是自己多嘴了,但夫妻之间贵在真诚,既然已经说了,程令严不介意揭穿他老底了,“公主想知道他做的那些傻事,恐怕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不过他可能是自卑,既然公主已经不嫌弃嫁给他了,往后还请……”
是的,她怎么就没感觉到程令斐的自卑?
他总是谨小慎微的,一句重话都不敢说,她要的是丈夫,又不是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奴隶,一想到这一点,任长乐觉得自己动辄便让夫君跪搓衣板有点过分了,她来不及回应,便风一阵儿似的跑回了小院落里。
侍女还摆上了香,坐在石阶上,托着香腮数时辰,任长乐看着自己跟在自己身边十几年的丫头,再看看程令斐,荒谬地觉得这一幕,竟然有些熟悉。
程令斐那耿直不屈的跪姿……
任长乐还想再深想下去,可已经不必想了!
是他,当年在胡同里被自己揍得鼻青脸肿,被自己打趴下却不认输,反而笑嘻嘻的变态小孩儿!
因为他手底下的人调戏自己的丫头,任长乐仗义出来掐架,总以为这群不学无术的小瘪三上头能有什么好人,见面也不问清楚就开始动手,但打到一半就知道对方在让着她了,任长乐更气啊,还狠狠踹了他屁股两下……
一定是他。
任长乐察觉出的时候,没觉得他没出息,反而自己眼眶湿红的。
程令斐见她走回来了,顶着一只柿子,继续巴结讨好她,“长乐,我表现很好的,一动都不动。”
任长乐眼眶微红,眸中有碎冰般的晶莹,她一把将程令斐拉起来,语调微带着哽咽,“别跪了。”
程令斐听她似是要哭出来了,紧张起来,“怎么了?”一想到今日是程令严归府的日子,心头一跳,“我哥要报仇?”
“混账,程令斐你……”任长乐咬牙砸他的胸口。
要是早点说多好,她一定不会跟着萧战走,不会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曲折,他的栗子酥,他听的《牡丹亭》,他爱喝的陈年花雕,她即便再傻也不会不知道那是为了什么,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家里多余的人,家人给她的爱是剩下的富余的那点,她心高气傲,自认不需要,可她自己清楚,她一直渴望有一个人喜欢她,疼爱她。
程令斐真是个混账啊……
被砸了两下,晕头转脑的程令斐两手握住公主纤细的手腕,“公主,是你让我起来的啊……”言下之意,自己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任长乐破涕为笑,紧紧抱住他的腰,“放心,我再也不让你跪了。”
“真的?”
任长乐点头。
他温暖宽厚的胸膛,像暖心的靠枕。
任长乐哪里还计较那点喝酒小事儿,只道,“以后想喝酒,回来找我。但也只能小酌,不许喝醉。”
“是。”
“不许,让我独守空房。”
“是。”
“搓衣板我让人拿去当了,以后有谁敢在背后骂你,你不便出面便告诉我,我用鞭子甩烂他们的嘴。”
“公主威武!”
任长乐羞涩地躲在他怀里笑。
程令斐却始终惦记着弄哭他公主老婆的人,“所以到底是谁让你不高兴了?”
“是你啊混蛋。”
程令斐愕然,“我?”
任长乐点头,捧住他的脸,笑里有泪,“就是你。反正就是你。”
“嗯,是我……”任长乐说是他,那就是他,程令斐连反驳都不带反驳的。
任长乐看了看天色,让身旁的侍女去将昨晚没动的栗子酥拿去重新蒸了端出来,夕晖欲颓时,院落里全是淡淡的橘光,程令斐看着眼前精致的栗子酥,有些赞叹,公主天赋异禀,学个栗子酥完全是不在话下。
任长乐托着下巴,看他受宠若惊地吃糕点,会心微笑,“其实我不爱吃太甜的,你做的太甜了,可我偏偏特别喜欢。”
程令斐边吃边点头。
任长乐又道,“我小时候喜欢出宫,因为爱自己生闷气,就想穿过玄武大街去外边买点栗子酥吃,有一天,我怀里还揣着栗子酥,在巷子里同一个小混蛋打了一架。”
“咳咳——”
程令斐呛住了,任长乐贤惠地递水,无辜地眨眼,“怎么了?”
程令斐摇摇手,喝了一盏茶,好多了,可却再也吃不进了,任长乐凝神盯着他的漆黑如玉的双眸,“小混蛋后来记得了栗子酥的香味,还特地去学的,对不对?”
“……对。”
“不瞒了?”
程令斐不好意思,尴尬地笑笑,“长乐聪明,我知道自己瞒不了多久。”
任长乐抽出丝绢,替他擦拭手上金黄的碎酥壳,眉梢之间都是淡淡的柔色,宛如一缕春水映波,看得人心旌荡漾,她低回而温柔地道:“我现在觉得我很有幸,也不是谁都有这个福分让一个男人记着这么久的。”
程令斐嘿嘿傻笑,心里那点不敢破壳而出的怯弱瞬时灰飞烟灭。
夕阳如水,斜照淡扫。
小院里满是竹叶的清香。
任长乐抬起头,道:“程令斐,你还想不想要一个孩子?我给你……”
程令斐一惊一乍,被天降的柔情砸得闷头闷脑,讷讷地道:“要、啊。”
任长乐勾住他的小指,脸颊却透着红,“好,那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岁月里,但愿不再有不知不觉便错过了辜负了的人,她自觉有幸,亦觉得心有余悸。
好在,终是不曾错过。
第77章 番外:山盟仍在
盛昀给女儿乳名取作念念, 心心念念的念。
草木一秋,转眼女儿已经学会了在他的怀里蹒跚走步,咿咿呀呀地说些听不分明的音, 盛昀感动而骄傲, 可随着她小脸的渐渐张开,初现端倪, 露出了翩若那般纤长的眼睛,明亮如星, 纯粹无辜, 盛昀对翩若的思念, 却不减反增。
她真是个狠心的娘,一走就是这么久。
一年前的盛昀,发了疯似的, 派遣自己的亲卫队伍满世界寻找,甚至求着大哥,让他出动人马相助。
可偌大的天下,找一个女子, 却那么不易。
如今大梁与羯族议和,盛昀甚至不知道,翩若到底是回去了羯族, 还是留在了大梁,她孤身一人,一个弱女子,又能走多远……
“爹……爹……”
女儿又发出了咕哝的不清晰的声音, 盛昀回眸,忽然热泪盈眶。
“念念,爹爹找不到娘亲了。”
他想告诉她,他很想她。
如今也没有了战火,没有了仇恨,她能不能回来,回到他身边。
盛昀将女儿抱起来,看着院落里那方露出四角飞檐的凉亭,舀风的口,她以往总坐在里边,不知疲倦地敷着她的红笺,宁静得宛似一幅画。
如今画里的人走了,可看画的人却还在。
然就在他心灰意冷时,喜讯却忽然传来。
“二公子,翩若姑娘找到了!”
盛昀蹭地一声站起身来,豆大的泪珠子被甩飞了,他尴尬地卷起衣袖擦拭掉眼泪,箭步冲了下来,“在哪?”
“在落鹄山,就在城外!”
“快,带我去!”
盛昀一路疾驰,可脑子全在想,翩若一直就在落鹄山么,一直在他身边?
翩若从未离开……
他满大梁撒网要找她,可原来她竟一直在他眼皮底下活着,她就在城外……
盛昀夹紧马腹冲了出去,再也不能多想。临别前,他抱着女儿亲,欣喜若狂地告诉她,“念念,你有娘亲了,爹爹去把她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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