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不至于自欺欺人到这个份上,可以把那一瞬间的意动当成没有发生过。随儿自小就是眼里心里只有她,如今又懵懵懂懂,如果她再不做些什么,只怕就太迟了。所以她一直推着他出去,东宫、殷家,还有那几间铺子,想着少与她见面,多见见外人,总能开阔些他的心胸。虽然见不到他在她身边跑来跑去的确空落落的,但是如果这样是对他好,那就是值得。
只是现在,又是怎么了?
李凤宁走到门边,看着那个把全身都缩成一团的孩子。
“秋天了,”李凤宁轻轻说道,“别坐在地上了,起来。”她习惯性地伸了手,却在一瞬的犹豫之后又缩了回来。
抬起头的随儿正好看见她缩手的动作,他顿了好一会,又低下头去抱着膝盖。
居然仍旧坐在冰凉的石头地砖上没动。
“随儿!”这孩子小时候肠胃不太好,受不得凉,于是李凤宁声音大了点,“起来。”
随儿肩膀一颤,却还是没动。
李凤宁眉头一皱,蹲下来,努力将声音压回柔缓那里去,“发生什么事了?”
过了好一会之后,随儿才慢慢抬眼看向李凤宁,然后将一双盛满委屈和落寞的眼睛展现在她眼前。
李凤宁心里一紧。什么时候见过这个孩子有过这样的表情?她也不打算跟他耗时间,直接伸手一抄,把缩在门边的随儿抱起来,进了卧房之后将他放在软榻上。
然后她也在榻边坐下,伸手托起随儿的下巴,令他不能不看着她,“说,发生什么事了?”
不会推拒她抱他起来,自然也不会挣脱她手的随儿,能做的也只是垂下眼睛。而在李凤宁那么一句显然耐心已尽的话之后,他睫毛一颤。
李凤宁放下手,“真的不说?”
特别的成长环境,使李凤宁有了一种不太寻常的特质:她能够接受“别人也有自己的想法”。所以她能对异国的多西珲倾心,所以在梓言曾经表达出离去意愿的时候,她没有做任何事来挽留。也所以,通常情况下只要她能感觉到别人不想说,她就绝对不会问。现在她能一连三次地问,是因为这个人是随儿。但即便她们之间情分不同,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而最显然的,不仅李凤宁待随儿特别,随儿也知李凤宁甚深。因为李凤宁话音刚落,随儿就急急地伸手抓住她的衣袖,抬起头一脸惶惑看着她,“是不是因为……”
李凤宁看着他。
“是不是因为我长得没有梓言哥哥好看,”少年脸色发白,嘴唇轻颤,眼神里有着再清楚不过的惶惑,“所以小姐不要我了?”他说完之后,根本不敢看她,却死死地抓住她的衣袖。
随儿长得没梓言好看……
所以她不要他?
这话是怎么说的?李凤宁一时满头雾水。怎么又扯上梓言了?
不过好看不好看的问题么,倒也不能那么说。
梓言自然长得好,加上又在风尘之地浸染多年,一是风情二是妆扮,只怕整间王府都能称第一了。随儿自然不能与他比清艳,但是胜在青嫩鲜润。这半年来没再圆润过的他,如今下巴尖尖,皮肤吹弹得破,一双大眼睛里满是带着点稚气的娇憨,笑起来毫无机心一片天然,只看一眼就能让人心情愉快。如果说梓言是紫檀案上的散发袅袅青烟的金香炉,那么随儿就是贴身佩戴到已经与肌肤同温的白水晶项坠。
“你小时候圆得跟只包子似的我嫌过了?哭到一脸鼻涕眼泪我嫌过了?”李凤宁声音一提,举起手指在他脑门上一戳,“从哪里学来的混话,不快点忘了,还拿到我面前来说。”
“但是那天送信的时候,你凶我……”李凤宁但凡声音大一点,随儿瞬间气势就弱了。这一句,说得叫那个迟疑轻微。
这回轮到李凤宁尴尬了。
那日,不是正好跟梓言说到春凳什么的。随儿突然闯进来,她顿时就有点羞恼……
李凤宁思绪突然一断。
对了,她当时的情绪不是因为被打断,而是因为……
她不想让随儿看见。
这一点认知,瞬间清空了所有的情绪。
李凤宁看了一眼因为她刚才一戳而顺势朝后倒进软垫里的随儿。他几乎就是半躺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而她坐在榻边,两只手撑在他的身体两侧,从上面俯视着他。
李凤宁眨了下眼。
随儿半躺着,仰视着她,“小姐,不要再赶我出去了好不好?”
“我什么时候……”李凤宁下意识地就要否认,但是看着那双眼睛,居然一时没有说出来。
“你就有。”随儿说,虽然语气和软,却十分坚定,“你以前从来不赶着我去查账的。”
“随儿……”李凤宁叹了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下一瞬间,出乎李凤宁意料的,随儿突然坐起来,然后伸手紧紧抱住她。李凤宁想推开他的,却因为耳朵边传来他一声长长的叹气而一怔。
“姐夫说,如果我再觉得心里难过,只要这样抱着小姐就不会难过了。”
“再”觉得心里难过。
“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李凤宁一声道歉脱口而出。
把脸埋在她肩上的随儿,摇头的动作等于用他的脸来蹭她的耳朵,“小姐不赶我走就好了。”
秋衫果然还是薄,因为只这一会功夫,随儿的体温就从衣服那边透了过来。
于是她,不由自主地伸手过去,轻轻环住随儿的身体,换来随儿呵呵轻笑。
那笑,连同着体温,慢慢地,一点一滴地渗进她的身体里,然后流进她的心里。
真是……
李凤宁闭上眼睛。
好温暖。
第49章 再遇
李凤宁被李端一句“遇事不能想着不得罪人”刺中软肋,虽然回去之后有随儿伴着,可这句话却一直萦绕不去。虽然她能找出一条条理由来反驳,可也不得不承认李端的说法不无道理。本就不舍得放走孟溪这个人才,又添上对李端的不服气,李凤宁次日一早又去了孟溪寄居的小院。
却不想竟然扑了空。
萧令仪不在,而孟溪据说寻到一份修葺宅院的短工,干脆住过去了。李凤宁悻悻去了户部,殷悦平又一早去了东市。在城里转过一圈却是谁都没寻到,李凤宁只好去了户部衙门外的富春酒楼。
“大小姐,您可有阵子没来了。”小二见她,自是一副脸上能笑出一朵花的样子。
“有位子吗?”李凤宁望了眼几乎可以称为人声鼎沸的大堂。
“咱们这里没别人的位子,也不能没有您的位子不是?”小二拉住马的辔头,一脸讨好的笑,“雅间刚刚收拾干净,您里边请。”
横竖这间酒楼也干不出借她名义赶客的事,所以小二的奉承话不过随便听听。李凤宁“嗯”一声之后,随手把缰绳扔给迎客的小二,便自顾朝里走。门槛里自有其他小二等着,也不敢阻住李凤宁的步子,一边走着一边朝李凤宁行过礼,然后笑呵呵地说:“大小姐这边请。”
许是因为秋闱的关系,离户部衙门最近的富春酒楼居然座无虚席。放眼望去,几乎都是学子打扮的年轻女人。即使没有人可以拔高嗓门高谈阔论,屋子里仍然一片嘈杂。
李凤宁穿过大堂,上了台阶,小二都挑起雅间门帘就等她进去的时候,整个大堂里突然一静。李凤宁不由回头朝下一看,却见酒楼的门内站着一个白衫女人。即使从上头看起来,她一身衣衫也好似挂在衣架上似的空空落落。
李凤宁一挑眉,居然撞上认识的人了。
站在门口的客人说:“比我后来的都有座,只我没有?”
这人的声音不大,甚至可以说很轻。只是那种不知道该说是厌烦还是冷淡,融入她原本就凉滑的声音后,在初秋的正午居然让人生生觉得浑身一冷,好似一步踏进冰窖似的。
不过站她对面的小二显然感觉完全相反。
她涨红了脸,急得几乎满头大汗,“客,客官,是小的刚才昏了头,以为您和前面几位是一起的,现在已经满座了,您看……”
“萧姑娘,”李凤宁忍不住开口道,“不嫌弃的话,上来与凤宁搭个座可好?”
站在门口的白衫客人闻言抬头,看见站在二楼的李凤宁似是有些意外。她看了看早已座无虚席的大堂后点头道:“那就叨扰了。”
两人入雅间坐下,上茶点菜,待小二退下去的时候顺手带上了门,雅间里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李凤宁看着坐在她对面的女人。
因为那双眼角微挑的凤眸半垂着,于是纤长的睫毛拉出长长的影子。挺直的鼻子下是依旧没有血色的嘴唇,然后是略嫌尖了一点的下巴。不太厚重的秋装露出这人肩膀嶙峋的样子,寻常或许会觉得苍白的手,却被热手巾衬出几分柔腻如玉的感觉。前一回看着觉得太过孱弱,这一回秋日的阳光被雅间的窗纱柔成一片白光,照在她脸上反倒有了几分飘然若仙的味道。
李凤宁拿起茶轻啜一口,果然赏心悦目。
“大小姐在看什么?”萧令仪虽然没有抬头,却显然注意到了李凤宁只能用肆无忌惮来形容的目光。
“萧姑娘容姿端秀,”李凤宁说,“只是在可惜,凤宁不会画画而已。”
这话如果是对个男儿家说,便是轻佻孟浪。但萧令仪既然是女人,李凤宁就没那么多顾忌,这么想就这么说了。
初听时,萧令仪那双黑如子夜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意,但是当她抬头看向李凤宁的时候,却没有立即说话。或许李凤宁的态度太自然,她实在找不到任何讥讽的证据,于是在轻微的停顿后,她说:“早就听闻魏王大小姐风流多情,原来竟然对女色也有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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