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凤小姐。”梳了已嫁发式的小厮眉眼含笑,朝着走过来的李凤宁利落地福身行礼,待李凤宁走近了他已经直起身,侧身起步把她朝书房里引,“六小姐在等您。”
“拾筱,我现在书房坐……”反倒是李凤宁一呆,“小六在家?她后天才休沐吧?”
“昨天随儿过来传话,她今天一早去了府衙递了条,特意等您的。”名叫拾筱的小厮道,“您可别说是我说的,她念了您一晚上呢。”
李凤宁转眸瞟他一眼,似笑非笑地:“一晚上?”
拾筱一呆后脸上掠过一阵淡红,他又不好反驳,只能撩起书房的门帘朝里头说了一句“凤小姐来了”后,转头跑了。
“你在外头说什么?”书房里传出一道不知道算是懒洋洋,还是不经意的声音。
李凤宁一脚跨进屋子。
只要跨进过她的书房,大约谁都不会再相信殷家六小姐精明圆滑的说法。家具陈设没一件按着规矩来,书架更是做成无数的格子,每格上头都贴着签纸。书案上乍一眼乱七八糟,官窑的花瓶被她当成笔筒,镇纸看着像是从哪里捡回来的石头,各式卷宗文册更加铺满桌面。
换了规整严肃的人,只怕从门口瞟一眼头皮都要炸了,李凤宁却自踏进屋子的那一瞬间就长长地舒了口气。
“还是你这里舒服。”她熟练地在地上众多物件之间穿行,把放在椅子上的一叠书簿放到附近的地上,然后坐了下去。然后,抬头就见殷家老六殷悦平两只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她。她一挑眉,“干嘛?”
“你真没事了?”殷悦平眉头皱了起来,然后目光朝李凤宁的左肩那里滑了过去。
李凤宁眨了眨眼,脸上浮现出一丝淡到没有的笑意,她一边略略倾了身子靠到右边的扶手上,一边说:“伤口是好了,左手还是有点使不上劲。”
“那群太医院的老货,平时拿腔拿调,用她们的时候就怂了。”殷悦平顿时脸色就黑了。
“这一刀真割得不浅。”那边在替她生气,反倒是李凤宁替太医开脱起来,“她们要是不尽力,我早就下去了。”
李凤宁说得轻松,然后换来一个瞪眼。
“那个谁呢?”殷悦平脸色阴沉,“你就放她在那里当没这回事?”
“哪能呢。”即使殷悦平没说,李凤宁也知道她在说谁,“我已经安排好让她去太学了。”
“太学?”殷悦平斜睨她一眼,呲牙笑得一脸恶意,“直接打断她的腿不就好了。”
李凤宁一怔,忍不住笑了出来,“现在看来外祖母还真是疼四姐。亏得你没跟着去兵部,否则四姐肯定要愁死了。”她咧着嘴,“动不动就打人。”
“五哥还来信问我要不要几个生面孔呢。”殷悦平一翻白眼。
“替我回信说谢五哥疼我,但是真不用。”李凤宁脸上笑意未尽,声音却略低了几分,“这么点事还收拾不干净,我没脸见人了。”
“你说的啊。”殷悦平说得极认真,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秋闱怎么办?到时候要射箭的。”
话说赤月朝为官,在六十年前还是靠举荐的。举荐者虽然未必全都出自私心,但是与被荐者之间却一定存在着某种联系。不用结就是一党的朝臣们对朝政的影响自然不言而喻。于是在李凤宁的祖母长隆帝那一代就开始着手施行改革,开始科举取仕。执行改革,并亲手推进各项政令的,正是李凤宁的外祖母殷大人。
而来自于世家的阻碍,即使到今天还依然存在。
李凤宁固然是存着凭科考出身就不是李端荫蔽的想法,但不多不少也有点为祖母和外祖母张目的意思。而如今的皇帝,她的姨母李昱一直默许她的行为,也是因为李凤宁参加科考比任何政令更能表达她的态度。
所以说李凤宁除非不考,一旦考了,成绩就必须好看。别人考得半上不下可以一笑置之,她要是弄得难看了,就是打李昱的脸。
“能怎么办。”李凤宁面无表情,“我现在也不敢乱动。”
“这个也急不来。”殷悦平想来想去,也只能这么应了句,“对了,说起科考,你知道崇文馆吗?”
“崇文馆?”李凤宁一怔,想了好一会才道,“是……外城那个书院?”
“赶着今年秋闱的头一拨差不多已经到了,如今日日聚在那里文会诗会,声势是真不小。其中有几个听说文章作得不错,引了一帮子太学生去挑事,闹得巡城兵马司都去了。”殷悦平说,“御史为此弹了礼部疏于管理,最后还是圣人口谕才平息下来。”
“是吗?”李凤宁眉头微皱,“我这阵子不是在东宫就是在王府,什么都没听说。”
“你又不会再回太学,”殷悦平看着她,一脸认真地建议,“既打着外放的主意,还是去看看的好。别突然间像是石头里蹦出来一样,没得让人说无谓的闲话。”
这话,说得却是贴心。
赤月的科考虽然分为县、州、部、殿四级。其中殿试更像是个过场,而部试才是一锤定音的重中之重。通常情况下,除非百年难得的奇才,否则一般都是哪里来的回哪里去。李凤宁既然想要谋个外放的职位,如今崇文馆里便有她将来的同僚。
别人倒也罢了,毕竟同科那么多人,谁也不可能全认识。可李凤宁平时又没听过她有什么文章见世,也不见她拜在哪个名师门下辛苦读书,只要一露她天家贵胄的身份,只怕是个人都会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然后暗自认定了她纨绔胡闹,纯粹是靠着身份才弄来的名头。
“好。”李凤宁眼珠一转,应了。即便一时想不到,也知道殷悦平是为她好,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
两人这头话题才一停顿,拾筱就端着盘子从门口走了进来。他也不把东西放下,直接端着盘子就递到李凤宁面前,然后绷着脸干巴巴地说:“凤小姐请用。”
盘子里是一碗红枣燕窝羹,李凤宁手都伸出去了又缩回来,一脸嫌恶地转开脸。“拾筱,我刚才一句玩笑话,你记恨成这样?”她拿手推了推盘子,“你什么时候见我吃过这些东西。拿走拿走。”
拾筱一听她说刚才,一时脸上又不自在起来,他努力木着脸。“是随儿送过来,让我一定要端给您。”拾筱木着脸,端着盘子的手半点没有后退的意思,“凤小姐请用。”
“这个随儿,在那里天天盯着我还不够,连这半天都不放过。”李凤宁眉头一皱,却到底还是伸手拿了起来。
“真是奇景。”一旁的殷悦平啧啧称奇,“打小就连喝药都比吃甜食痛快,如今拾筱只是说了随儿的名字你居然就从了?”
“什么从了……”李凤宁忍不住白眼一翻,正要说话的时候却因为拾筱的一句话一怔。
“凤小姐放在心尖上的人,自然与旁人不同。”
放在……
“你怎么了,对着一碗汤发呆?”
“啊,没事。”李凤宁眨了眨眼,将瓷碗凑近唇边。
心尖上的人?
第31章 夜路
马车的车窗外,街道两边的宅院没入夜色中,只偶尔几盏灯在微凉的夜风里摇曳不停。车轮滚动和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在青石路板上异常清亮,连带着马车里的人也表情沉郁起来。
她的前路……
简直就像夜色里的这条路一模一样。
李凤宁看着车窗外的大街。晚间喝了几杯,姑父便说不许骑马,遣了马车送她回王府。或许是因为不用控马,又或许是因为酒劲把倦怠全都挖掘了出来,此刻李凤宁只觉沉重得连气都叹不出来。
姑且不论她的郁结,李凤宁其实知道李端不是没想过要有一番作为的,但是她败了。败在谁的手上不重要,重要的是龟缩在燕州王府已经成了她的定局。李凤宁从来不想学她,私心也好公心也罢,她从来都不想成为她母亲那样的人。
但是从她懂事开始的努力,连同陛下的栽培,却轻轻易易地毁在了她庶妹鸾仪一时的嫉妒里。谁曾想一个不过用来表现“聪敏勤勉”的过场戏,却最终成就了她顽劣轻狂的名声?如今她面前只剩下最后一条逼仄的窄路,她李凤宁一旦在科考中落第,只怕不堪造就这个词就会变成她的私人印鉴,跟定她一辈子了。
科考,是那么容易的吗?
无数寒门女儿,不知刻苦几十年都不能及第,何况她最近几年根本就没有碰过书本?各处衙门是干什么的,哪个主官有德无行,谁与谁私交甚笃反目成仇,这些她用心记诵的东西从来都不会在部试里出现。
她是想好好读书的,临阵磨枪就算不快,好歹还能唬人。但是在书房里……
她却太在意“某个人”。
李凤宁苦笑一下。
只要感觉到他的出现,所有的注意力都会被那个人带走。书上的字成了一团团毫无意义的墨渍,即便她可以强迫自己不去看他,她的耳朵却诚实地捕捉着一切他的讯息。他鞋底摩擦地板的声音,他挪动壶杯的声音,甚至他呼吸的声音。但是当他每每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时,她又忍不住地愤怒。
通常情况下,赶他走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但是……
她如果送走了他,这一回就会是永远的分别。
李凤宁伸手覆住额头,苦笑起来。
她舍不得。
所以说,现在看起来或许跟多西珲去草原才最适合她。
多西珲不温暖。
那双太理智的鸦青色眼眸,大概永远都不会有诸如混乱慌张一类的情绪。有他在身边,即使面对刺客也可以逃出生天,李凤宁想不出来还能有什么可以难倒他。如果能牵起他的手,李凤宁就有信心面对任何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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