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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臣本纪 (蔡某人)


  倒是顾勉甚为不满,想丢个眼色给阿灰,无奈阿灰只端坐如常,似无感觉。顾曙其实自有察觉,佯作不知而已,避开那目光,犹自专注望着前头的成去非。
  既搬出了祖皇帝,又言前朝頽隳之祸,四座一时寂寂,成去非方缓缓道:“诸位大人,赞成也罢,心有存疑也罢,无不都是为社稷着想,刚顾大人说前朝覆亡之事,我只想问诸君,倘有一日,贼寇濒临石头城下,诸君会作何举?”
  他虽无咄咄逼人之势,却终究算是突然发难。
  很快,角落里传来一句:“尚书令忘乎长江天险?贼寇难破城矣!”
  成去非心底冷嗤,丢城失地,恐怕第一能想到只是这层了,便云淡风轻道:
  “我替诸位想好了三条路,上策,退江南以自保,偏安一隅,割据诸侯;中策,隐居南山,携带家财,做个富家翁;下策,投江投海,以身殉国,留千古之令名。”
  言及此,泠泠然注视着眼前众人,朝臣们面色一凛,多少有些不自在。成去非有意顿了片刻,继而一字一顿道:
  “王业不偏安,正是我朝天命。”
  这话听得英奴心头微震,此言绝不是不痛不痒的闲话,一时也为他那大丈夫之志而感慨,面上却温温一笑:
  “想那先秦百家争鸣亦不过如此,圣人尚且可以坐而论道,事情不辨不明,土断既事关国体,就得务必成文,众卿各行其职,朕也好放心。”
  天子之意,显而易见。
  下朝的路,格外漫长,人群里,虞归尘的目光远远投过来,成去非仍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情绪难辨,只张蕴在其身侧似是相询着什么,而身后朝臣们三五成群仍在私议着。虞归尘缓缓在后面走着,和阿灰并行。
  今日东堂众人反应,他并不意外,太傅在世时成去非便有此心,如今不过水到渠成罢了。这一事的前因后果,虞归尘清楚得很,知道他已等了许久,自己也曾和叔父有所提及,叔父只说年轻人步子迈得急不是好事,眼神里闪着质疑。
  两人各自回了府,一直到用了晚饭,成府遣人来请虞归尘过去。虞归尘换了衣裳,正系着大氅,父亲忽从书房中走出。
  “伯渊找你过去?”虞仲素声音清透,“我知道你二人交好,所以行事更要有分寸,事有轻重缓急,你要有数。”
  父亲似乎已全然忘了今日庙堂上父子两人的争锋,虞归尘听出话里的暗示,微微一笑应声去了。
  这边成去非换了衣裳,看了半日的书,双目不觉有些发涩,饮了盏决明子茶便起身打算出府,去迎静斋。他俩人许久不曾挑灯夜行,临近小年,街上热闹,倒方便体察民情。
  刚过游廊,就见一点灯光浮浮沉沉近了,正是琬宁从樵风园归来,成去非料想她此刻见了自己,不知该是何等羞赧。果不其然,待琬宁看清迎面而来的人是他,心底只乱跳,口齿也跟着不清了,胡乱欠了欠身算是见礼。
  “你见着我,跟见厉鬼似的。”他此时瞧她低眉朦胧的样子,心里倒是一动,便问她:
  “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琬宁被他问的莫名,不禁微微抬首征询地看着他,成去非脑中忽想到一样东西来,遂道:
  “你既怕我,我倒给你想了个法,等我回来。”
  这话就更怪了,琬宁抿唇欲言又止,心底好奇又不乏隐隐的期盼,他在让她等着他,琬宁只觉那话实在是动听极了,脑中昏昏想着,便是等上一辈子,她也是愿意的。
  等他抬脚离开,琬宁才抬眸目送着那袭身影渐渐融进一片暗影中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温兴那话是借司马光之言,意思是你穷你活该……
  虞归尘兼吏部尚书的职,吏部尚书为六部尚书之首,又被尊称为大尚书。


第91章
  有人提着朱红灯笼立于成府大门台阶之上, 等近了,那人便提灯而下,虞归尘这才看清楚是成去非,两人便就着灯光往街上走去。
  寒风刺骨, 落梅气息凛冽,路经墙根, 虞归尘俯下身拨开了冻土和碎石, 底下尽是腐烂了的烟色草根。枯草死去的尸身裹在一层薄薄的透明冰霜里,无梦的长眠让人哀怜却又嫉羡。
  何草不玄, 何人不矜。哀我征夫, 独为匪民。他心里很自然地浮上这几句, 忽就想起了当日两人征伐西北,以及前大将军诸多旧事, 那些人,都像手中躺着的半截根须那样凋亡在漫无尽头的酷严时节里了。
  想到此,他苦涩笑着又把草根重新埋了起来,喃喃道:“等春来草青, 又是一番蓬勃景象。”眼里是说不出的一缕哀愁。
  影影绰绰的微光映出两人不一样的脸面,成去非目光幽幽:“开春后, 诸事繁多,恐要你跟着操劳。”
  这番话不像往日那般自然平和, 仿佛带着一股过意不去,虞归尘呵出一阵白茫茫雾气轻笑:“我不过无牵无挂一人,何言操劳与否。”
  两人四目相对, 成去非眉睫微颤,复又看着前方道:
  “自大将军事了,浮华风气日重,皇纲驰坠,加有老庄之俗倾惑朝廷,养望者为弘雅,政事者反倒为俗人,王职不恤,法物坠丧,我欲新设律学,明赏信罚,重定律法,大家都成了俗人,也就不以为俗了。”
  “百里长吏,皆宜知律,是好事,吏治不清,土断便也跟着不清。你可想,谁来任律博士,能教会这一众人?”
  “自然要任人唯亲方能行其道,”成去非有微许的自嘲,“我听闻师哥已从凉州回来,子炽也在,论亲疏远近,无人能及。”
  虞归尘不由错愕,半晌才笑道:“先生闻名天下的三位高徒,这是要齐齐出山了。”
  成去非心头一黯,自然想到恩师,不忍细算时日,好似会稽受业就在昨天。
  “土断的事情,底下你得选出几个办事得力的,利落果断,开个好头。这些人,岂能把常人放在眼中。”虞归尘换了话锋。
  “我看吴郡新换的太守刘含就很好,简而有恩,明而能断,以威御下。还有余姚县的汪度,寒门小吏,却规格严整,此人可大用。”
  成去非听虞归尘娓娓说着,不由深深望着眼前人,虞静斋本不该属这叵测宦海,说到底是为了他。此时单单提会稽郡人事,自有深意。
  而父亲的话再次荡于脑海:会稽是你母族。
  会稽沈氏,第一大姓也。
  “我的意思,你自然清楚,不如就从余姚县开始,缓图之。”虞归尘似有觉察落到身上的目光,便提醒道。
  会稽风景优美,江左世家多在那里大肆安置产业,乌衣巷四姓,除了成府,皆在会稽有自己的庄园部曲……
  “山阴县令石启,事必躬亲,尤好刑法之事,不过也是个怪人,独创剥人皮之法,据说皮肉分离,不见一滴血,你可有所耳闻?”成去非面上四平八稳,语调清淡,并未顺着他的意思。
  却听得虞归尘心底一阵发紧,压低了声音:“此人重色薄行,怎会不知,你要用他开局?”
  “‘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此人远甚酷吏,何言重色薄行?”成去非忽引《易》说开,复往日冷酷肃杀,“他曾受父亲恩惠,当初本欲投府里做下人报恩,所幸未遂。今日坐到山阴令的位子,是天要用他。”
  虞归尘默然片刻,才道:
  “用什么人,你心里最清楚。不过刀子太快太锋利,用的顺手,也折得容易,你要留心。”说着不由想起钟山那三千死士来,那些人多重罪在身,亡命之徒而已,如今其中多人被成去远编入禁军,才能出众者多有升迁,自然又是心腹之重了。
  两人一路说着,不觉已来到了十全街上,临近年关的缘故,市中行人如织,熙熙攘攘,两侧商肆拥仄,招牌林立。天虽早烟透,可灯火通明,仍仿如白昼。两人留心路旁酒肆、食店、杂货小摊,行走于人群之中,自有别于乌衣巷那高墙大院的感触。
  一**人潮涌过来,一**人潮又涌过去,端的是目不暇接。
  “别摸了!再摸都要给你摸污了!就是这个价钱,我也不是一天的买卖了,爱买不买!”前方这十三四岁模样的小姑娘正不耐烦地揽着自己的布匹,只要人不瞎,都看的出她是个姑娘家,偏是男子的打扮,成去非不禁莞尔,借着光亮打量她,脸不小,不过烟里俏,眼神亮,脆生生的样子,倒利索得很。
  “我原不知如今连女子也能做这生意了。”成去非冲虞归尘轻笑一声,没想到那女孩子似是听到了,偏着头投来目光,反倒像是在估量他俩人了。
  “女子怎么了?”她小声嘟囔了一句,甚是不满的神情,睨着眼,又上下看了他俩人一眼,仍去忙碌自己正事。
  “你这布匹,是自己织的?”成去非信步上前,正想试试手感,没想到小姑娘一把攥紧了他刚伸出去的手,给甩去一边,皱着眉头:“我这就是自己的活计,虽不名贵,可穿着舒服,这位公子看样子不是普通人,还是不要摸了。”
  “为何?”成去非低首扫了一眼。
  “公子哪里能看得上这种,蜀锦、雪锻、提花绢、单罗纱、软烟罗……公子您用的都是那有名有姓的呀,我这就是无名氏,您别在我这耽搁了!”小姑娘连珠炮似的,伶牙俐齿,一双大眼朝边上斜斜一挑,俏皮里头又有着说不出的戏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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