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渐身子抖得厉害,根本就拿不住笔,只管闷声叩起头来:“尚书令……”
成去非语调复又平静而温和:“李刘丁,乱京城,不加上大人之名,如何服众?”
“臣……丁渐知罪……知罪……”丁渐不无绝望地哀哭道,自知全无退路,眼前已开始忽暗忽明了。
“去之,把廷议读给丁大人听。”成去非点头示意,成去之从案几上接过一张纸,朗声读了起来。
“公卿朝臣廷议,以为《春秋》之义,‘君亲无将,将而必诛’,建康王蒙先帝恩宠,亲受先帝握手遗诏,托以天下,而包藏祸心,蔑弃顾命,乃与李让、丁渐等图谋神器,谧党同罪人,皆为大逆不道,罪当斩首,夷三族!”
话音刚了,外头一阵春雷滚滚,一道闪电仿佛劈裂天空般落下来。外头长风乱入,吹得窗纸哗哗作响,屋子里渐渐暗下来。
“你本是天怨人怒,罪不可赦,念你妻族同会稽沈家有姻亲之由,只你一人上路便可,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成去非已起身,风吹衣袂,居高临下瞧着底下抖成一团的丁渐。
“臣谢尚书令……”丁渐泪水已糊了满脸,哽咽不能言语。
“送客。”成去非拍了拍手,外头立刻进来几人,把全身瘫软如泥的丁渐架了出去。
“去之,你去廷尉署一趟,告诉他们,前大将军小妾所生的幼子,留一条命。”成去非吩咐,成去之眨了眨眼:“是那不到总角之年的傻子?”
成去非颔首:“对,另外,让赵器把原大将军府上的章世孙谦从牢里提出来。”
“兄长要放了他们?”成去之不免浮想联翩,脑中又蹦出一人来,有些犹疑,“那么原大将军长史李让,兄长既已买通了他,打算继续用么?”
成去非迎上幼弟的目光,潜心解释道:
“李让此人,饰伪而多疑,矜小智而昧权利,乃卖主求荣之徒,他倘是大司农那般人物,还有可留之处……”说到这,脑中闪回当日并州一事,语气便低缓下去,“大司农之死,兄长实则于心不忍。”
见此情状,去之便也不再多问,兄长胸有丘壑,进退用人自有其章法,只需办好兄长交待差事便可,自父亲过世,兄长已有意带着自己历练,入朝为官也不过就是近两年的事情,说来也奇怪,父亲去后,自己仿佛一夜便成长起来,心底通透,似乎什么都明了了。
正想着,外头隐隐传来一阵嘈杂声,成去之把窗子掩了便出门相看,见一小厮匆匆奔跑过来,慌张失措的样子让成去之心生不悦:
“何事?”
“大……大公子的书房……”小厮弯腰只顾大喘粗气,成去之心下一沉,后面兄长已大步而出,两人皆看向书房方向,果真见青烟直往上窜!成去非抬首看看烟压压乌云聚散无定,园子中已开始落雨。
看来是那道闪电了,成去非不等小厮答话拂袖而去,成去之紧随其后,到了书房,眼前下人们正在抢着救火,一片混乱。
第63章
成去远刚从虞府回来便听说了走水一事,虞书倩于二月初诞下一子,正逢着大将军事变,成府每日宾客往来,难免纷乱,遂送回虞家短住一阵。如今母子俱好,钟山一事即将结案,心下轻松不少,却见眼前狼藉难免愕然,火虽救得及,怎奈当日风大,雨没落下来便毁了半边去。
典籍烧了许多,剩下余存之物很快转移去了别处。
书房修葺需些时日,杳娘便命人打扫出木叶阁隔壁的橘园来,暂时给成去非作书房之用。橘园同木叶阁一墙之隔,园子里有株橘树,每年秋季一树红灯笼似的。本是太傅年轻时读书之处,后来弃之不用,但常年打扫如昔,简单收拾一番便窗明几净,再加上窗外一丛凤尾青翠欲滴,也算清幽合宜。
很快,成府走水一事四下传开,恰逢诛杀大将军党羽三族事,坊间流言暗起,皆云大公子狠辣不输大将军,重孝在身便大开杀戮难免犯了天怒。
府上自然有所耳闻,众人皆不敢谈论此事。成去远见兄长并无异样,私下只和去之说起此事,面上不免有几分担忧。
“听闻兄长有杀大鸿胪陈轩之意,陈轩乃江左名士,是否该劝劝兄长?”
成去之冷笑:“大鸿胪乃前大将军心腹之人,父亲会葬特来监视一事,二哥都忘了吗?至于江左名士,顶着这般虚名的人多了去了,不差他一个。”
一席话驳得成去远哑口无言,幼弟满脸正色地看着自己,坦荡得竟让他莫名有了一分羞愧,那般精亮锋芒初现的眼神让人不适。自父亲病逝以来,幼弟似乎飞速般成长,连自己都觉陌生了。心底不由喟叹,真如顾子昭当日戏笑之辞:去之俨然又一个大公子。
“二哥只是担心血腥太重。”成去远无奈一笑,纵然西北手刃无数生灵,他仍是无法淡然面对咫尺眼前的血腥杀戮。
幼年时,他曾养一黄犬,闲暇时便牵出东门玩耍,后来黄犬死掉,他很是伤心一阵难以释怀做什么都恹恹无力。被父亲发觉,只一句“你倒不像成家孩儿”。语气并不严厉,可那莫测的眼神中分明卷着一丝失望亦或者是叹息,他小小的心里多了几分惧怕,好似自己已落了口实,身处下风被父亲抛弃一般,日后唯有更加努力,努力学会掩饰一切惊惶和脆弱,至少要看起来格外坚毅才不辱没成家次子身份。
“二哥难道是也信了那流言?”成去之眼中掠过一丝蔑然,成去远不知是对自己还是那些制造流言的人,一时面上有些挂不住。
“二哥不一直都喜读儒家经典么?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们不过是拿这当借口想诋毁兄长,没有兄长,只怕很多人迟早要做前大将军刀下鬼。”
“吾家兄长,定是能领袖江左的人物,太尉那一代人,几近凋零,父亲那一代人,也年岁渐长,唯有兄长,舍他其谁?”
去之说完最后一句,语调铿锵,眉宇间皆是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让成去远看得既欣慰又怅惘。
“这典籍,恐怕要费些时候才能补齐了。”成去远叹气叉开话,定睛往书房方向看了看,想起兄长这些时日所承受的,眼下一战固然得胜,可细想起来,还是有些恻然。
暮色苍茫中,园子里的那株撑天古柏,于金红色的云形外,拥着墨绿色的叶子,倦鸟归巢,停在古柏伸出的老臂上。窗子是撑开的,花香融进暖流,悄悄渗进来,琬宁探出半个身子,仰面便瞧见了月,日子不觉又快到十五。
等天色彻底暗下来,更衬得月华如练,琬宁也不点灯,就枯坐窗前,双手抱膝,痴痴瞧着天上那轮月发怔,也不过想些从前旧事,亦真亦假,浮在这片月色里。
用过晚饭,成去非才往木叶阁来,刚进园子,见主房漆烟一片,以为琬宁还不曾从樵风园回来,可这个时辰,也断无不掌灯的道理,迎上一名婢子,方知晓是琬宁有意为之。
遂要来一盏烛台,他亲自点亮,举着拾级而上进去了。
他第一次认真打量她闺阁布置,一眼便瞧见瓶中插着娉娉婷婷的几枝海棠,错落有序,风致楚楚。
坐榻上还放着不曾做完的女工,是半个香囊,成去非再次转移了目光,终于瞧见斜倚窗前的她。
琬宁鼻息平稳,清瘦的身子蜷在一角,眉睫不时轻颤几下,似已熟睡,成去非见她歪着脸半藏于膝,外头溶溶月色照在面庞上,好似一头安静的小兽,兀自做着美梦,可总有几分不安的神色。
他许是待她有些苛刻了。
成去非既这么想,便轻轻拿起件衣裳正想要往她身上盖,只见她似是从梦中惊醒,一下抬起脸来,眸中迷迷蒙蒙,朝窗外瞧了瞧,才呆呆回神,等看见他时,吓得她一个激灵,失声叫了起来。
后半声则被琬宁硬生生捂了回去,不可思议地望着他,脑子里首先跃上来的是他那句“你是我的人”,一下便涨红了脸。他倘若有事,为何不白日召她去?偏偏等这月色下来……
“我,我不行的……”琬宁到底是害怕,支支吾吾,她得先表态,不能再像那日……这话说完,蓦然想起前几日他所言“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心底一凉,不禁懊恼自己太莽撞。
这话听得没头没脑,成去非反问道:“你知道我找你所为何事?”
琬宁下意识捂了捂襟口,连忙摇首否认,成去非瞬间明白了个中意味,便凝神注视着她,她这种身世,整日犹如惊弓之鸟,一根弦已然绷太紧,时刻提防着一切,不到万不得已,都是一副任人拿捏软弱羞怯的模样。
她倘是正经世家闺秀,吟诗作赋,游园赏花,到这个年纪便可挑选夫婿,可谓“之子于家,宜室宜家”。或是养在普通百姓家,无拘无束,风里晒雨里淋,想必也能长成个结实能干的姑娘。再不济,是个男子,经此变故,索性忘掉一切,寄宿天地,终老渔蓑,江河湖海可洗砚,归隐山林与之为伴,山秀藏书,未尝不可。
偏偏都不是,困于世间,像是坐于墓中的未亡人。
这么一壁打量,一壁遐思,才发觉她身形又高了,少女特有的纤细秀丽一览无余。琬宁被他盯得毛骨悚然,手心微微沁了汗,半日不听他言语,分外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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