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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臣本纪 (蔡某人)


  “你,还能沉得住气么?”
  身后传来父亲艰难的声音,成去非正在倒汤药的手停滞了片刻,多久未曾听到父亲言语了?便是遗诏那等要事说与父亲听,都不曾有半分响应。
  这一声悠长低缓,而榻上那具身躯,则如日头沉入大海,巨椿倒于荒原。成去非回首瞧向他,眼帘仍是阖上的,他低唤一声“父亲”,并无应答,仿佛方才那句是凭空断漏而下,让人无迹可寻。
  仍是百般的沉默。成去非跪在榻前,替成若敖仔细拭了手,临走时低声说了句:“请父亲放心。”才踏步而出。
  外头寒风又起,古槐只剩干枯衰败的枝条在黄昏中萧条着。书斋未曾生火,成去非坐于书案前,目光沉沉,如入定的苦行僧。弹劾乌衣巷的折子已如雪花般飞入太极殿,侵占农田,不守礼制,玩忽职守……看上去也像极了昔日阮氏弹劾大将军的名目皆已写进折子。
  乌衣巷之外,则是尚书仆射韦少连贬廷尉,数位黄门侍郎被罢黜。无端的罪名,轻而易举便落在众人头上,白刃相见的场景似乎就在下一刻,朝野人人心知肚明,大将军气焰难按,整个建康都在一片灰败压抑的氛围里苟延残喘着。
  春风不知何时吹开的第一枝桃花,大将军加九锡当日,一辆驴车正悠悠驶进乌衣巷,赶车人有两个,分坐两侧,后头板车上拉满了各色田产。车子到成府前稳稳停住,小厮一声吆喝:“来搬东西了!”
  两人就势入了府,赵器早已候着,一眼看见阿大身侧多的这个人,身高体壮,厚唇宽脸,心里不禁一跳,面上很冷静:“今年多了几样家禽?”
  阿大赔着笑:“多了几对兔子野鸭,留族里的姑娘们取乐。”
  一边回着话,一边顺势随赵器往成去非那里走了。
  到了书房,赵器先进去禀报,说明了情况,成去非默默颔首,示意人进来。
  室内寂静,成去非一手拿着书简,一手挑着灯芯,等两人见了礼,方徐徐抬首打量来人。
  阿大眼疾手快,见大公子往这看,忙用肘子捣了捣身侧友人。此人忙抱拳深深作了个揖,声音敞亮:“小人高立,今年二十一,渭水人,小人本是个跑江湖卖艺的,后来杀了官府的人,有人命在身,就跑建康讨活路,想投奔大公子。”
  赵器听了不免皱眉,江湖人粗鄙不懂礼节,便只暗暗看成去非神色。
  “为何杀人?”成去非低眉瞧着烛光,高立也不掩饰:“小人不过能糊口而已,官府竟还是敲诈,关中这几年又逢着大旱,小人老娘都饿死家中,只剩个妹子相依为命,实在走投无路被逼急了,小人就杀了人!”
  成去非目光如潭,抬首静静瞧着他:“你凭什么来投奔我?”
  “自然是凭本事!”高立直愣愣甩出一句,赵器看他自有一股豪气,竟莫名觉得好笑,嘴角不禁微微动了动。
  成去非这边已丢了个眼色,赵器会意,一个箭步过去挥拳而起,高立虽看着是粗人,反应却敏捷得很,身形颇为利落,和赵器交起手来竟很快占据上风,最后一掌虎虎带风直把赵器击得往后踉跄而去!
  眼见赵器往书几这边倒来,成去非霍然起身稳稳托住其后腰,赵器还欲反击已被成去非拦下。
  “妹子也跟着来了建康?”成去非负起手,心里甚是满意。
  “是,安置在小人那里的。”阿大忙上前替高立答话,成去非静默半晌似是在思量着什么,阿大已半跪在地:“小人带高立贸然来找大公子,知道是犯了忌讳,只是知大公子爱惜人才,才斗胆这般。请大公子放心,高立是小人发小,靠得住,小人愿以身家性命担保!”
  赵器暗暗松口气,却忍不住想说:你这身家性命倒算什么……肋骨处仍隐隐疼着,这高立果真好身手。
  “起来吧,你办事我并无担忧之处,一会带高立回去,照旧例来。这段日子,不要再露面,有事我自然会亲自去。”成去非示意阿大起身,又看了看高立,转身取了口剑来,一把抽出,寒光乍泄,逼人的凉意从剑锋而出。
  “这是我和二弟锻造的最后一剑,用的还算顺手。”说着递与了高立,高立接过这碧森森秋水般的长剑,想起阿大的那番话,心中一热,忍不住直直跪了下去,郑重叩了三次,方跟着阿大一同去了。
  两人出府时,赵器已安排妥当,交待说:“下回家禽一类不必送这么多,见样有一份就够了。”两人一边答应一边跳上马车,赵器一个余光,却见虞归尘正弯腰打帘而下,一刹的犹豫,虞归尘已瞧见这边情形。赵器打了个眼色,阿大会意,只听一声呵斥,马车便疾驰而去。
  “虞公子来了。”赵器忙上前寒暄,虞归尘轻轻一笑,并未多问,照例先去探望太傅。赵器不敢放松,抢先一步进了书房给成去非回话:
  “刚送两人出门,就迎上了虞公子……”
  成去非自然知道他担心什么,却只道一句:“我知道了。”
  很快,继续吩咐道:“你去办件事,把阿大和高立往死牢里投,要不着痕迹。”
  赵器一愣,方才还是一幕士为知己者死的架势,大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你只管负责把人告发,记住,一定得是死牢。至于后续,就交给路昱去办。”成去非一壁说,一壁缓缓打开一本花名册,这正是路昱从那位做监斩官的发小处得来,刚过去的这季秋冬,还真是漫长……


第44章
  夕阳的余韵温柔绵密,四处缭绕着风声鸟语。虞归尘从太傅房里出来时,只见树上楼头皆挂满了猎猎飘扬的春幡,空气中涤荡着暖暖花香,而前一刻,他对着垂死的太傅,则更像是个缘悭一面的梦了。
  一想到太傅,那股浓重沉朽的汤药味道便从脑中翻腾到鼻间,仿佛顷刻间,便把春意埋葬。
  不觉抬首间,正对上成去非立于书房的窗子前,两人遥遥相望,耳畔莺啼婉转,绿竹猗猗,花事正盛,只是两人皆无心赏春,彼此打了一眼照面,虞归尘提步往这边来了。
  开口就连寒暄都不知如何着手,反倒是成去非神情如常:“我正有事找你,直说好了,趁二弟赋闲在家,把他和璨儿的婚事办了,你提前跟世伯知会一声,回头我让媒人送彩礼过来。”
  “家父已和今上提起,说此时操办,一是两人到了婚嫁年岁,二来亦含为太傅冲喜之意。今上一口应允,且提及要为此备礼。”虞归尘勉为一笑,此刻,恐怕再大的喜事也难以告慰人心。
  成去非微微颔首:“世伯思量周全,父亲病重怕是不能多露面,一切事宜皆由我出面操持,对于璨儿,父亲一直很中意,倘是母亲还在,”成去非罕有地提及母亲,言辞间有那么一瞬的停顿,很快续上了:
  “想必也很认可。”
  言罢便往外头一壁走,一壁说:“我看眼下哪一日都好,春暖花开,倒不必讲究那么多。”
  两人在园子里围着石桌坐定,虞归尘只道:“你看着好便好。”
  “说你的事罢。”成去非叉开了话,今日大将军加九锡,他当然清楚。
  虞归尘便直言:“今日之事,俱是精彩,大将军痛哭流涕,反复推辞,言及先帝,最后竟呕出一口血来,神情之哀戚,反倒不像有意伪装。”
  听静斋这般说,成去非唇边慢慢浮上一抹冷笑:
  “先帝大行时,他哀毁过礼,并不是哭先帝,是哭宗皇帝,哭他自己,眼下,离所念又进一步,焉能不有触于心,悲从中来?他年轻时,也是文采激扬之人,众人只当他演戏,这里头藏着的,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遗诏之事,他二人仍是头绪全无,阮正通所行实在非常人能解。虞归尘不由念及琬宁,到如今,他甚至没有摸透成去非对那女孩子的态度。
  不等他开口,成去非似乎已猜到他所想,先提及琬宁:“那位贺姑娘,平日里看着文文弱弱,却也是满身的书生意气,那次问过她话,便三天两日染风寒,直到如今也没好利索。”
  说到这,成去非忽掠过一个念头:她不会是有意避着?唯恐自己杀她灭口?可当日神情,分明又是个不怕死的,前几日还有人来报贺姑娘整日匍匐案前写写画画,病得七荤八素也顾不上。
  这话音,似乎没有往死里逼的意思,伯渊其实并不喜所谓书生意气,人太直,正是水至清则无鱼,在某些事上固然显得有气节,值得青史褒奖。可现实很多事,不拐个弯,那便是往死路里走。就像当日韩伊死谏,倒是荡气回肠,让人感动,却不过白白牺牲性命罢了。
  不过成伯渊话虽这么说,倒也有几分明贬暗褒的味道,否则彼时也不会出手相助韩伊。
  既是如此,虞归尘便自觉没什么好说的,抬眸望了望头顶天空,湛蓝的底子上缀着几朵如雾的云彩,极好,只是府邸围墙高,硬生生断人眼目所及,他成伯渊就此躲于四角天空下,前路不明,真真让人伤怀。
  成去非留意到虞归尘神情微微有恙,知道他忧心当下处境,心底忽浮起一丝不忍,虞静斋自当是红尘方外之人,漫游四方,平生塞北江南,打杏花春雨里过,亦或者策马于莽莽草原,都好过囿于庙堂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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