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野彘望着他目中深切的了然,知道此计差不多要谈拢的走势,遂认真回道:“属下手底有几个胡人的奴隶,也都是胡人,他们本就是出逃投奔,属下跟大司马担保,这些人绝不是当日狸奴之流,请大司马放心。”
“我听他们说起过,”刘野彘得成去非默许,继续道,“漠北也就那几处地势高亢、水草丰美之地,胡人的马匹牛羊家眷只能驻扎于此,循着他们所留马粪、羊粪等痕迹,摸到他们的大营不是不可能,胡人此时士气正盛,以为我等不敢轻易攻城,而我军趁此刻突袭、屠杀其后方却是正当时。”
烛泪滴滴尽下,大帐内倏地一亮,又倏地一暗,成去非不发话,众人皆噤声不语,等着他来裁夺。刘野彘见成去非似是陷入沉思,想了想,终还是说出方才一直回避之事:
“此举正是以战养战,大司马,我军粮草并不充裕,属下同诸位将军商议几回,皆认为如此虽冒险了些,但当下也算可行之计。”他小心翼翼看着成去非,“您倘是觉得不妥,还请明示。”
一语果触到成去非痛处,他微微摇首,于是众人第一次见到成大司马面容爬上的一抹怅然,转瞬即逝,成去非恢复如常,看着刘野彘道:
“你先挑出一队精锐来。”
正说着,外头忽有亲卫侍报:“有人要见都督,说有重要的物件要亲自交付都督才行!”
诸将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又十分警惕,那亲卫已细说道:“是一个普通百姓,身上好似背了样东西。”
刘野彘望了一眼成去非,待他颔首,方吩咐亲卫道:
“检查一下,领进来。”
不多时,果见亲卫带进一样貌无奇,甚至有些畏头畏脑的中年男子。来人身上斜挂巨物,拿布掩着,进得帐来,见一众将领皆目光如炬瞪着自己,不由瑟缩了一下,目光也不知往哪里放才好。
“这位便是并州都督,”亲卫见他呆鹅一般杵立不动,示意他见礼。来人许是未看清指示,胡乱朝一副将便拜了下去,刘野彘不跟他计较,问道:“你是什么人?三更半夜来见本都督所为何事?”
来人听他声如洪钟,颇具气魄,心中竟一松,暗道当是大将了。遂偷偷拭了拭头上这一路出的热汗,连忙将背上物件解下,方露出一角,诸将登时变了脸色,待那物件悉数展现于眼前,已是无人不察--
一副被擦拭得干净透亮的将军铠甲。
成去非眸中一紧,刘野彘自已窥得他神色变化,霍然起身,上前问道:“说,你是什么人?从何处得来的这铠甲?”
来人双手呈上,跪地泣道:“小人一介草民,当日城中百姓,不少皆被胡人胁迫,降了胡人,这铠甲正是征西将军那日尸挂墙头所留,被人丢弃到一旁,将军曾有恩于小人,帮小人寻回被盗老牛,如今将军尸骨无存,就留了这副铠甲,小人听闻王师前来,便偷偷从城墙东南缺口跑出来,想着把将军铠甲送到都督这里来也是好的,也好给将军家里人留个念想……”
火光仿佛一下凝滞,烛已半残,光焰中仍清晰映着大司马如刀斧劈刻般的轮廓,众人目光碰至一处,无人敢弄出半点声息,刘野彘听罢当即有了决断:“你勇气可嘉,也可谓忠义之士,我代征西将军家人谢你,先随我来吧。”说着不必示意诸将,诸将也都自觉默默见礼退了出去。
帐内终只剩成去非一人了。
铠甲确被清理得透彻,再无一点污渍,再无半分血迹。
夜中,火光将大司马身形剪投在大帐之上。值夜的卫士们无论何时间或抬首往此间瞥来,都不曾见那身影移动,那始终如一的姿态,以至于到后来,让卫士们几要疑心那帐内人并非成大司马,不过一石塑而已。
风雪乌衣巷(5)
大司马一行离京前往西凉平叛同浙东因免奴为客令而引发的民心骚动,两样消息皆为马休所遣探子所得,探子离岸出海,回到海岛,将此详禀了马休,此刻正值落日时分,余晖被层云割成丝丝缕缕,溅得满江血色,马休看着眼前铺就的一色鲜红,不禁朝东南方向望去,很快喜上眉梢,他浮胖的脸上露出暧昧的笑意:
“主薄,我等的机会这么快就来了!真乃天助!”
主薄亦是按捺不住,眉宇间浮荡着激动之色:“不错!成去非不在朝中,至于浙东,只需将军再扇一阵风,再点一把火,不愁浙东不乱!不愁民心不归!”
马休闻言忍不住拊掌大笑:“主薄所言正是!”说着面上笑意一煞,脸上肌肉阵阵抽搐,“如今建康城内空虚,除却京口府兵,余者不足惧也!主薄,你且去召集众将,明日一早前来议事!”
次日清晨,马休召集重将会议,先由主薄将浙东及京畿情势说清,方道:“我军自凤凰八年一役而退居海上,转眼一载已过。今成去非身往西凉,浙东民怨又起,本将军以为正是我军复起良机!”
诸将皆点头称是,复问马休计较。马休昨夜早已同主薄议定,便从容道来:“王师出关平叛,京畿兵力不过区区禁军而已,不足挂齿,本将军所忧心者,不过京口府兵。去岁我军退走,成去非便加强了东南海防,海盐、句章、沪渎等各要害处皆有重兵把守,是故今日召集诸位前来,共赏大计!我欲直捣建康,速战速决,绝不可等成去非引大军自西凉返还援之!”
诸将深以为然,其中最为马休器重者,左将军汪道之深谙兵法,此刻拈须应道:“征东将军方才所虑甚是,京口府兵不可小觑,不过如今府兵兵力分散,集中于会稽、海盐两处,句章把守者据闻皆乃勇士,我军可不作考虑,无须同他拼个你死我活,守沪渎的吴国内史温璇才是我军突破口,此人并非良将,好写文作画,不过文臣,我等只要能攻破沪渎垒,逆江而上,至丹徒,乘船不过半日即可兵临建康城北白下垒!届时打他个措手不及,攻下京畿易如反掌!”
马休赞许点头道:“左将军所言正合吾意!”余将彼此对视一眼,有人出面疑道:“那京口府兵若是来支援,我等该如何应对?”汪道之闻言,取出东南舆形图,铺在案上,引马休等一众人过来相看,只见他下手便点到海盐、会稽两处,道:“海盐守城的还是吴氏,加一众府兵,我军可遣出一部佯攻海盐,拖住此地府兵,会稽处,则需征东将军另遣人前去以造声势,定要将会稽引得再次大乱,秦滔的京口府兵自会一心平会稽乱民,而我军主力大军则死攻沪渎,秦滔即便得了消息再来驰援,也需一段时日,这恰是我军争夺良机之际,直下建康,到时挟天子以令诸侯足矣!”一席话说得人心沸腾,仿佛建康再度盛装以待,只等他们染指!
诸人既无异议,马休便先遣人暗入会稽联络,又布置楼船等事务,待诸将散尽,仍留左将军、主薄两人,似还有别话要说:
“这里再无外人,某其实还有事想请教,”马休漫不经心瞥二人一眼道,“某同诸位不过想朝服入建康,你等也知,中枢为高门把持久已,我兄长那等人才,那等忠义,无辜被逐,乃某心头之恨!”马休音调骤高,一张面上尽是怒意,“偌大的天下,又何止我兄长一人抱恨而死!全乃门阀之祸!”
这两人闻声心头一寒,他二人本也寒庶出身,于此点,同马休可谓感同身受,此刻将诸多前尘旧事细想一遍,亦是愤慨难当,马休略略消气:“某并不想做那乱臣贼子,不想让天子为难,”说罢一丝狡诈笑意自唇边飞速掠过,“某到底还是大祁的臣子,也还是去岁的志愿,你们说,若我军攻下建康,替天子除国贼,天子焉能不赏?”
主薄既听他如此说,遂先顺其意道:“浙东民怨新起,正是因中枢之令,而此令又是成去非所为,民怨也自在成去非身上,依属下看,这也仍是将军您的好名目,天子忌惮成去非不是一日两日,将军倘是能替天子除却心腹大患,自然没有不封赏的道理!”
“不知将军所言,除国贼,单单指成氏?”汪道之听毕发问,马休大笑两声,目中倏地变得阴沉:“左将军问的妙!国贼者,可寡可众,除尽了国贼,方是你我入庙堂之机!就看天子如何予取予夺了!”
三人彼此目光交汇,皆心照不宣,主薄忽炯炯注视着马休:“不过,既乃天赐良机,可见天命正在将军!下官以为当见机行事,大势所趋,进一步则斗转星移,退一步则束带庙堂!”
马休闻之不语,远眺海上风云,默了片刻,转身即执二人双手道:“尔等一乃吾子房,一乃吾韩信矣!”三人一时说尽海誓山盟之辞,马休又道:“某还有一事,去岁带来的一众百姓,怕还是不知他们做人上人的机会来了,主薄,你随我且先去知会知会这些人!”
凤凰九年秋,大司马成去非仍于西凉绞贼夺城,东南马休已伺机而动,而唯独建康,升平如昔。
九月末,大司马成去非收复张掖、酒泉,遥剩敦煌;逆贼马休率战士十余万、楼船千余舰,从沪渎逆江而上,破垒杀吴国内史。
马休再度登岸攻城的消息同会稽民乱、西凉大捷军报几同时抵京,于朝会前,天子在同中书舍人密议后,下达中旨急诏大司马成去非速回京解建康之危。因中书令新丧、大司马远在西凉,无录尚书事重臣的局面,致使天子的敕令,第一次如此畅快而又无从封驳地发往边塞,也无人再有时间再有理由来违拗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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