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去非心头一震,好半日没有应话,良久方道:“琬宁,好端端不要想这些,”他紧了紧怀中人,所幸怀中这具身躯尚是温热可知的,不似双手那般凉得他心灰。琬宁视线渐渐模糊,却也仅仅是模糊,她察觉到他的温度、力度,从未如此深刻清晰,仿佛天涯万一见温柔,遂无声笑道:
“等您闲下来,带我去西北好不好?我还未曾见过大漠狼烟,也未曾听过胡笳羌笛,即便是月色,西北的月色也当与江南不同,您在并州时,其实我也曾幻想过并州的月色,不知为何,总觉它该带点凄冷,又因风沙之故,不会那么明亮,大漠风尘月色昏昏,昏昏月色中静卧着一座又一座的边塞孤城,可那里同样有淳朴的黎庶,同江南的黎庶一样,有欢笑,也有悲伤,大公子,我说的对么?”她同样知晓的是,他不会有闲暇,她也不会有机会亲临西北大地——
她的瞳孔深处却仍奔腾着春日的激流,心中也仍做着最遥不可及的梦。
好似沙漠梦想着甘泉,蝴蝶追逐着花朵。
“我会带你去的,看一看雁门,看一看大河,请当地的百姓教你吹胡笳,到了西北,你也会觉得山河原是如此壮美,值得珍视,值得守护,”他附在她耳畔轻轻厮磨,不乏真诚,不乏柔情,“正因如此,琬宁,你更要安心调养,等着同我一道,我们一道策马去西北,”他吻了吻她发髻,倾诉于她,“琬宁,我一直都愿意同你一起去的。”
她闻言莞尔,微微偏过头,藏于他臂弯,借他衣裳毫无痕迹地抹掉那点晶然泪渍,眉头眼角复归沉静,不着悲喜之态,只从他怀中起身,双手捧着他那张亦因操劳而清矍异常的面孔:“我觉得大公子离我很近,从未这样近过,我心里,”她今晚已说了太多的话,余力不足,此刻身子直颤,却仍要说完这一句,“我心里再欢喜不过。”
成去非静静望着她,慢慢露出些许笑意,琬宁的目光则移向那些花树,重新躺于他怀内:“大公子,多谢您为我新种了如此多的花卉,一到春日,木叶阁很热闹,我喜欢这份热闹……我不知如何谢您,”她将脸贴在他掌心,仿佛贴着一天的星光,轻声笑道:“小时候,家中的姊姊教我唱诗,我唱一首给您听,算是酬谢可好?”
东门之杨,其叶牂牂,
昏以为期,明星煌煌。
东门之杨,其叶肺肺,
昏以为期,明星晢晢。
她缓缓阖目启口,他不知她唱起歌谣来,原是如此甜美悦耳,他忽后悔在桃花盛开的时令,应当折一枝赠与她,他应当做的实在太多,而他真正做的,却又实在太少。
即便如此,即便方才,有关西北,有关月色,此刻他自己也清清楚楚,不过几句——
空许约。
后来,她声音愈来愈低,乃至到彻底无声,只留匀净的呼吸,成去非仍就着薄衾一个姿势拥紧她,在她沉睡的这一刻,凑近她耳畔,低低道了一句只有他自己可闻的私语。
第279章
凤凰八年浙东叛乱于入秋前大体了结, 马休率一众残部消遁海上,王师搜寻半月无果,于帝国而言,一来仍可算隐忧一件, 遂东南沿海警戒不可松弛, 二来此一役中,京口府兵推锋而进,威名大震,于短短数月间便收复三吴诸郡,天心大喜的同时,亦怀大忧,京口府兵实际领袖乃成大司马,乃时人心照不宣的事实, 这支远甚中枢王师的流民军队, 于天子群臣而言,可仰仗,却更需提防, 是以天子在例行封赏过后, 心绪依旧悒悒。
殿中,天子把弄着案上朱笔, 状似无聊,一旁中书舍人见天子手底仍压着此役军报, 遂轻声道:“今上, 您倘是看好了, 容臣整理。”
自韩伊因前大将军之故横遭杖毙,天子感其忠勇,便征辟其弟仍担此职,掌传宣诏命,几载相处下来,中书舍人与帝也愈发亲厚,遂被引为亲信。
天子却似充耳不闻,盯着那军报好半日,方轻描淡写道:“都给朕烧了吧!”中书舍人闻言一怔,并无谏言,也并无动作,只道:“回今上,照我朝惯例,这要归档台阁的。”
“韩奋,”天子淡淡一笑,“用不着你提醒朕,”他摔下军报,起身负手踱起步来,大殿里烛火一时只映着天子阴郁的面孔。
“今上,”韩奋注视天子有时,缓缓垂下眼睑,“今上当再耐心等候。”
天子步履一顿,低首看了看自己这一身绣服,冷笑道:“中书舍人,你说,朕像不像汉献帝?走了董卓,来了曹操,当年你兄长为朕血溅太极殿前,仿佛就在昨日,”天子语气忽伤感不已,茫茫看着四下灯火,“如今,满堂再也寻不出第二个韩伊来。”
韩奋闻言随即撩袍跪倒:“臣惭愧。”
天子摇了摇头:“你起来,朕并不是这个意思,朕也不愿你再做无谓的牺牲。”韩奋稍稍抬目,望着天子道:“今上,臣的兄长固然烈性可表,然也如今上所言,不过是无谓牺牲,臣更愿意陪今上一同静候良机。”
“当日东堂之上,如此良机,朕本以为大司徒偕仆射之力,难道还拿不下他成去非一人,”天子眼前掠过刺目血腥,仍不由一阵心悸,“却不料成去非竟诈死,硬生生反败为胜,朕事后每每记起,只觉脊背发凉。”
“如今天下兵权,三分他便控了两分,除却现如今看似安稳,实则不知怀着何样鬼胎的荆州,天下大权,尽入大司马之榖矣!”天子目中郁极,君王的愤恨最终以暗哑之调道尽,韩奋见他身子晃了一晃,忙上前扶道:“今上!”
天子颓然坐下,换上一副疲惫面孔:“如今浙东大捷,朕又不得不赏,成去甫仍重回禁军,京口府兵就在京畿脚下虎视眈眈,内外皆大司马私人,朕往何处安身立命?”
局势说尽,天子似是厌倦至极,浑身了无气力,正欲示意中书舍人就此退下,却听韩奋忽道:
“今上不可如此灰心,大司马能有今日,只在一字,便是忍,他既能忍,今上便也能忍,当日钟山也好,东堂也好,无不是稍纵即逝之机,大司马蛰伏隐忍一朝发力,乾坤扭转,臣以为这也恰恰正是今上可效仿处,今上难道不曾察觉,日后也恰恰正是运转之时?”
天子无语有时,方稍提精神道:
“还请韩卿替朕解惑。”
韩奋稽首道:“今上如此说,折煞臣了,臣如何担当?今上曾云‘朕空有南面之尊,而无御总之实’,臣闻言犹如破心挖肝,国家不幸,几度权臣当道,满朝高门,则占尽国家赀财,臣等微寒,不能替天子分忧,枉为人臣,不过臣还是要请今上细思,大司马如今大施新政,已然得罪高门,会稽一事,更是得罪寒庶黎民,大司马四处树敌,难道不是自取灭亡之道?”
天子闻言沉默良久,仔细咀嚼,盯撰奋问道:“韩卿方才所言会稽一事,大司马得罪寒庶黎民如何说?”韩奋认真答道:“臣有一旧相识,在公府做事,大司马曾于会稽事发之际,召回了当初的巡行使陈肃,听闻会稽今日之祸,怕正因土断所酿。”
“可有实据?”天子目中一惊,韩奋道:“我那旧识,也只是见陈巡使背了一大一小两副叉尺进来,方大胆猜至土断一事。”天子自不懂这些细微,待韩奋耐心解释方清楚一二,不由冷嗤道:“朕还未来得及细究会稽之事发端,倘真是如此,大司马确是将人悉数得罪一遍。”年轻的天子忽记起一事,于案头寻出一份上表来,正是马休所奏,匪首狮子口大开,大言不惭,要求封王封爵,彼时其言入目,自引得天子震怒,此刻再细细重观,方留心马休所举大司马各条罪状,恳请天子诛杀其人以泄民愤,天子终于此刻得不一样收获:
所谓不遗葑菲,正在此道。
“是故臣方说,今上勿要心急,大司马毕竟也是肉身凡人,而非十全十美,今上总会等来合适契机。”韩奋见天子面上渐露微妙笑意,连再叩首劝道,久不闻天子言语,韩奋在小心抬目的那一刻,终听天子轻飘问道:
“马休杀的是哪几家官员?朕记得除了会稽沈氏,亦有出任地方的乌衣巷子弟,是吗?”
说罢似无需韩奋回答,天子实则早存心间,此刻微微一笑:“看来朕该腾出手来,也好好问一问陈巡使。”
殿内天子神思待定之际,公府之中,大司马正同尚未离京的龙骧将军秦滔磋商日后浙东海防之务。
“大司马请看,”秦滔手指舆图上句章县,“句章当为第一道防线,马休不可能一直躲于深海不出,流寇早晚死灰复燃,”秦滔手指又移动几分,“这一处,宜命吴国内史筑造渎垒防御,以备危急之况,最后一道则应设在上虞,三道防线,照卑职所想,倘严加防范,时刻警惕,流寇当无机可乘。”
成去非两手撑案,目光停在句章处,眉心不由微皱,指点道:“我少年曾去过此处,句章城小,不过可容战士百余人,马休倘出浃口,攻句章,极易得手。”
秦滔颔首应声道:“大司马所言正是,所以卑职谏言,句章必须由死士来守,一旦逆贼有所动作,便将他们牢牢钉死于第一道防线之上,逆贼所善乃水战,只要不是在海上厮杀,他们登陆后,绝不是骑兵对手。此前他们尚占人多之势,经此一战,损失颇巨,真想再如此兴风作浪,只怕也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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