琬宁向来怯生,见礼时察觉一众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虽是含蓄打量,却也微微红了脸,待行至虞书倩这里,园中两个婢子因四下里人已散去,遂一面晾晒物什,一面低低闲话:
“方才那夫人说的可是真?等小公子齐衰过了,中丞便要来替他家幺女选大公子为婿?我听闻中丞家的幺女生得清新动人,刚行过及笄礼。”
“都在传周张两家也有此意,不过,”这婢子轻笑一声,“如今谁来都是高嫁,只怕江左几大人家,但凡有适婚女儿的,都在打大公子的主意,如今只等小公子齐衰一过,你且等着看吧,府里的门是要踏破了的。”
“倘要是论亲疏远近,第一自然要属中丞。”
这婢子笑她同伴见识短浅,轻嗤道:“哪里是论亲疏远近的,中丞姓沈,虽是会稽第一大族,可能比得了乌衣巷?顾虞不说了,还有周家的女儿,听说已长到了十六七岁,却没定下人家,正是在等大公子,即便撇开周家不说,中书令家里……”
话未说完,见琬宁不知何时立在那里,便各自闭口不提,笑着过来见礼。
此番话入了耳,琬宁心下恻然,一时怔住,却知此事不过分早晚,不觉就盈了泪,偏过头忍下,待进门看过她母子三人,略坐片刻,不是往橘园,却是回了木叶阁。
因心神恍惚,上阶时踩空,所幸一旁婢子手疾眼快扶住,琬宁心底也是一慌,不由道:“四儿姊姊多亏有你……”言罢同眼前人目光对上,方回过神来,四儿因家中兄弟娶亲,这几日并不在府里。
小婢子乃新进府,因平日不太见她,此刻虽扶稳了,却也吓去半边魂魄,支吾着不知应些什么,只含糊道:“请娘子当心。”
琬宁笑笑,因方才的走动,已出了一层腻汗,小婢子忙侍候她盥洗,又新湃了些瓜果,方送进门来,却听内室床榻上传来一阵□□,小婢子奔进相看,只见琬宁小脸惨白,再看她那罗裙上不知何时竟染了斑斑血迹,小婢子何时见过此般场面,吓得尖叫不止夺门逃去寻人,徒留琬宁一人但觉下腹坠痛渐重,终支撑不得,晕厥过去。
公府内,有关并官省职一事,经议数回,雏案已渐显,成去非深知“省吏”绝非解决问题根本之道,倘裁撤过少,于国朝开支几无影响,倘裁撤过多,又会人缺事废,当下各府衙主官,大都出身士族,具体实务皆需仰赖掾吏僚属,关键仍在“省官”一处,然中枢裁撤却从来也是最难的一处。
成去非正听长史虞景兴言裁撤无兵军校、九府寺属,于并省外,是否可取“帖领”一法时,还未能细究长史所谓“帖领”利弊,见赵器匆匆而入,于耳畔低语几句,心中一沉,便吩咐各属官先议,随赵器出了公府。
“我来时不是好好的么?”成去非一跃上马,也不等赵器细答,扬鞭先行疾驰去了。
家中因有杳娘操持,未见乱象,医官替琬宁把过脉象也仍留府相候,一行人聚在木叶阁,见成去非大步进来,杳娘协同医官齐齐迎了上去。
“怎么说?”他朝居室望了一眼,不急着进去,先问道。
医官答道:“贺娘子气血虚弱,冲任不固,虽一直静心调养,却未能摄血养胎,方才下人说娘子上阶时不曾留神又闪了腰,遂致损娠半产。”
成去非闻言半晌不语,良久方问:“保不住了是么?”见那医官点头,心下也是一灰,立在原地听医官细细嘱咐一番,方撇下众人往屋里来。
婢子们本围着琬宁侍汤奉药,见他摆手示意,便纷纷退出门去。
琬宁正失神卧于榻上,面色十分难看,待他行至跟前,眸子里方微微聚起些微的光来,只呆呆望着成去非,注视了半日,忽猛得伏沿呕出一滩鲜红的血来,成去非忙抱起她,知她是急痛攻心,拿帕子替她仔细擦拭血渍,琬宁却攥了他手臂,定定瞧着他道:
“妾对不住大公子……”说罢倒向他臂弯中只是默默流泪,她颤得几近痉挛,却始终未泄出半点声音,她那梦陡然化作万千残骸碎片,无从再拼凑复原,至于她为何只能做这缘悭一面的梦,许唯有命运可答。
一室内尽是悲哀的味道。
这一回确是她的错,不是他的。
她记起当日他无谓说出,琬宁,这是你的过错,不是我的。自己为他的潦草而伤透心,她不知他是否会因自己的过错也同样伤透心,旧事不可咀嚼,来日又不得展望,明年今日,也许他便就要有新妇了,再明年,也许那美丽康健的新妇便要为他诞下子嗣,她合该为他高兴,琬宁似有所悟,心下凄惶,缓缓从他臂弯里抬首,她在他的眼中仍辨不出悲喜,她不愿再细想,便垂下了目光,阻下他攀上来的手,自己拿巾帕将眼泪拭尽方复又抬头,露出浅浅的一个笑容:
“大公子是从公府赶回的么?这里有人照料我,您快些回去罢。”
成去非见她如此,握她手道:“琬宁,你倘是觉得难过,便在我这里痛哭一场。”他欲将她揽在怀中,却察觉出她微微的抗拒,便不再勉强,忽想起一事,迟疑问道,“你怎么又回这里来了?”
琬宁目光偏向一边,气息微弱:“我不过想写几个大字,大公子的东西我不好随意动。”
有心掩饰的一语勾起两人同一处记忆,成去非默然有时方扶她重新卧下,转头望了一眼外面天色,再回首时出口的也仍不过套话:
“你还青春,好好调养,我们会再有孩子的。”
他本是她在这世间仅有的最后一点温存期盼,也本该是她最亲近最依赖之人,可除却这些套话,成去非想不出到底要如何安抚她,他忽情愿这个尚未成形的生命从不来过,便无今日这层起落,公府的属官许还在相候,眼前的人也需相伴,他坐于她床下,抚了抚她鬓边乱发,握住她在这夏日里竟也冰冷异常的一只手,心下又是一黯,低声道:
“我哪里都不去,你睡一会。”
琬宁眼角泪复涌出,她轻颤阖上双目转过脸朝内,似是对他说的,又似是自语:“我不要变成大公子的负担……”
成去非手底稍用了力气:“你不是,莫要想这些,睡罢。”他另一只手也攀了上来,将她手彻底团罩起来。
第273章
凤凰七年大司马所定并省之事, 经廷议,经公府集议,拟定如下:门下秘书著作皆减半;九卿宗正并入太常,除太常廷尉余者并入尚书各曹, 由各部尚书兼领其原有职务;各部令史减半;诸员外散官及军府参佐无职掌者皆并。
此令颇显严苛, 关涉者皆为门阀势利所在,大司马奏疏后,天子再度主持廷议,中书令张蕴朝后同成去非亦再反复磋商,终纳公府长史虞景兴之策,各府衙散官不管实务者,主官随才位所帖而领之,另大司马作折中让步, 中枢裁撤职位相对缩减, 最终由中书令上疏,同大司马上疏两者相合,有司皆奏行之。
时至凤凰八年元会, 新政已行大半载, 各州郡所遣使者、计吏陆续至京,接受天子考课, 以定京官地方官升黜去留。早于腊月,为考课分行四方的巡行使观察吏政已归京畿, 随事为碟, 上报中枢, 又经有司复审,最终于元会定夺结果。
因土断纳入考课,大司马依据巡行使及各州长官上奏文书,择出考绩最优的十名太守及十位县令来,由天子下诏,亦于元会前早做准备启程赴京亲受天子褒奖。天子观上计薄,果真是即位以来变化最大的一次,心内大悦。既有人因土断显著、劝课农桑、奉公恤民、诉讼希简、百姓称咏升迁,也便有人因土断不力、田畴不辟、农桑不修、刑狱不恤、政治乖谬、伤民害教等遭贬黜。其间丹阳尹石启于凤凰七年土断中因丹阳丞韦邕对抗土断而果断杀之,又清理京畿几大豪强,手段之酷烈,使得远近知禁,是以七年各郡考课,石启为江左第一,自惹时人瞩目。北徐州乃彭城王封地,彭城王虽为皇室,土断犯禁,藏匿户口,亦交付廷尉,更是引时人侧目。
凤凰八年元会考课如此明信赏罚,所起或振奋或威慑之效,吏治清明似可期待,府库丰盈似可期待,是以天子大宴群臣,以示天恩之隆天心之喜。
坐间会稽巡行使陈肃独自垂首饮酒,不声不响,甚是安静,坐于他旁侧的三吴巡行使徐策之见他不豫之色明显,笑问道:“子雍兄这是怎么了,”他朝会稽内史沈献望了两眼,扭头仍道,“内史虽未拔得头筹,却也在十人之内,子雍兄与有荣焉,是为不曾得第一而气恼?”
两人相熟,徐策之说笑便也不忌讳,言罢目光往四下过了两圈,因天子有事移驾,鼎沸声一片,众人更是随意,大司马身侧围坐几名太守县令,言谈间似颇为融洽,徐策之一笑正欲同陈肃碰盏,见他今日欢宴竟摆出如此寡淡无聊模样,便认真几分,低声问道:“子雍兄,你到底有何心事?缘何不乐?”
陈肃皱了皱眉,闷声答道:“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徐策之知他为人正派且又有几分倔脾气,行事较真至极,是故巡行会稽,乃由大司马亲自向中枢举荐的他,此刻话中藏话,徐策之想了半日,又朝会稽内史方向瞟上一眼,方正色问道:“莫不是在会稽受了气?今日见内史又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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