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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臣本纪 (蔡某人)


  水镜先生冲两人略略看了一眼,无声摆了摆手,就此去了。吴冷西同穆涯两人遂下跪伏地相送,良久不起,直到眼中皆蒙了层水雾。
  羁押审理处设在建康狱,人由司隶校尉送来,主审的却是大司徒。乌衣巷里成去非则只是静坐在橘园,天色慢慢暗了下来,有时辰的缘故,有大雨的缘故,他那一颗心,浮浮荡荡,不知要飘向何处。中枢的流言不止,人心的猜忌不止。老师言合道而不违,王公明言人可成圣,然而他成去非,穷不了万事之始终,明并不了煌煌日月,道之极,许不过黄柯一梦,然他依然要上天揽星辰,行而知,见而明,有为而成,独独,他成不了圣,圣人手上是没有鲜血的。
  “大公子,李尚书求见。”赵器进来传话,成去非方稍稍回神,点了两下头,待李涛进来,屋子里登时淋漓了一串水印。李涛刚施礼,成去非便道:
  “你不该这个时候来的,倘被人知道,这又是我的一重罪。”
  李涛闻言,望了望他萧索沉郁的一张脸,一时心中道不出是哪般滋味,道:“下官不敢让录公担这份心,趁着大雨自后门入的,并无人看见。”说罢牵袖拭了拭眉峰的雨渍,“下官实在是,”他自觉此话不妥,改口道,“这两日,御史台弹劾录公的折子比这两日的雨势还要急,有说录公恣意弄权的,有说录公早与水镜先生勾连的……所奏言辞,不堪入耳,录公刚了结了蒋公子的事,如今又深陷泥淖,下官和几位同僚,心底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便是连仆射大人,似也心不在焉,想必也十分担忧录公。”
  絮絮叨叨好一阵,李涛自己颇有不知所谓的感觉,见成去非仍是无甚情绪的模样,台阁里整日惶惶,众人心思早不在政务上,因成去非接二连三地生事,诸多事宜已是搁浅不前,连带着多日缠绵落雨,建康今岁的防涝担子也跟着重起来,李涛心乱如麻,忽想起这一件要紧事,忙道:
  “大司徒私下来找了一回下官,大司徒他不敢贸然前来乌衣巷,遂让下官转代几句话,倘雨这么下下去,得及时转移淮水下游百姓,涝灾疫灾,不得不防,还请台阁多费心。”
  成去非这才微微皱了皱眉:“我不在,你们做事情便入地无门了?史青既都给了建言,该如何做,多去问问他也是好的。是不是这天破了,也要等着我上去补?”李涛见他很是不满,实务上从未像此刻般不耐,自己猛地被抢白一顿,一时唯有连连认错,他们惯于等他发号施令,虽台阁中有仆射、大尚书亦备相当纯熟才干,然这二人如今似也因成去非之事而别有心思,远不如成去非在台阁中处事利落迅捷。人心不稳,诸事繁杂,又有闲人无数,国朝实务已然离不开成去非,无论时人承认与否,皆是不争的事实。成去非顿了片刻,终问道:
  “中书令这几日可参与朝会了?”
  李涛忧心忡忡答道:“今上亲自去探望两回,中书令大人似是很不好。”成去非默而不语,半日后交待道:“这雨大意不得,多同史青商量着来,至于我,尔等也不要太上心了,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才最要紧。”
  李涛心头忽一热,低头道了声“是”,旋即抬起头来,吞吐道:“如今还有传言,云中枢,中枢欲要罢黜录公……”余话他也不知该如何继续,只得起身拜倒:
  “下官这就回去了,请录公……”那“保重”二字怎么听来都觉不详,李涛终又咽了下去,默默离开。
  不多时,赵器重新得入,上前禀道:“阿大将军方才命人送来了样东西。”说着捧着一柄圆月弯刀呈给了成去非,成去非一眼认出信物,只接了过来,并未说话,沉思有时,外头一阵轻轻扣门声,赵器警觉,忙奔出来,却见是琬宁,连忙又折身进来相告:
  “大公子,贺娘子来了。”
  成去非略一迟疑,叹气道:“让她进来。”
  琬宁裙子湿了大片,额间的发也紧贴着鬓角,成去非见她这般狼狈的模样,倘是平日兴许还要笑她两句,此刻了无心思,只道:“何苦冒着这么大的雨过来?”琬宁默默走到他跟前,似是想努力给他一个笑颜,却无论如何也挤不出来,低声道:
  “我想陪着大公子。”
  “你要如何宽慰我?”成去非将弯刀往书册底下推了推,遮挡尽了方示意她坐到自己身畔,先散了她的发,拿手巾替她揉着,好半日也无话可说,琬宁任由他手底动作,待他停下那一刻,忽捧了他那只手呆呆看着他,成去非见她神情仍存着分稚气,微微笑了笑:
  “琬宁,你怕么?”
  琬宁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将他那只手如珍宝般护住了,成去非轻轻拍了拍她脸颊,问道:
  “倘我有一日不得善终,你要如何呢?”
  琬宁倏地松了手,忙去掩他的唇,痴痴望过去,手指渐渐滑落下来,噙泪却又无畏道:“夫君去哪里,妾便去哪里。”
  成去非却缓缓摇首道:“不,琬宁,你当忘记我,你不是为我才来到这人世的,也不是为我才要活着的,你不应当为任何一个人殉你唯一可贵的生命,你当好好善待自己,珍重自己,”他忽笑了一笑,“你不当眷恋我如此之深,我待你,并不算好。”
  他本无如此悲观,不过寻话问她,却相信他的小娘子说出必可做到,她无须用唇舌,只一双眼睛便自能明志,以至于他在细看她那神态时,总觉似曾相识,那些蹈火而不悔,流血而不惜,丧命而不惧的姿态,阮家人有,韩伊有,蒋北溟有,甚至,他自己,亦是这类人,恰因这份熟知,才让他心底微微觉得疼痛,风雨肆虐,她愿来看他,愿来陪他,到头来,亦愿为他去死,这不能不叫他觉得重担压心,仿佛这债才要同他结为永生伴侣,余生也不得释放坦荡。
  “这是我的事,同大公子并无干系。”琬宁浅浅一笑,眼中清泪被她强忍逼了回去,“大公子为何要说这种丧气话?大公子不是这种人。”
  成去非笑道:“我是哪种人呢?”琬宁抬头望着他,伸手却只是停在他领口处,摸索到那处年少时的旧伤,慢慢游走至并州所留新痕,手底仿佛起伏的是江山锦绣,她的声音温柔到极处:
  “人生有七尺之形,死则为一棺之土,妾的夫君却注定不朽,大公子好似明珠,尘尽光生,自然可照破山河万里,日月山川皆在您的怀抱,妾的夫君,从不畏惧独行,是不是?是故那些丧气话,从不是大公子所会想。”
  成去非心头一震,略觉苦涩,向她露出罕有的一缕感伤:“不,琬宁,我亦是凡人,同样害怕失去珍视的,世间的生灵,无一不惧怕,天地无情,故能长久,人不能,世间的生灵皆不可。”
  骤雨打着荷叶,打着芭蕉,打的人心寒眼酸,明明是夏日,却分明带着风霜惊雁的潇潇枯索。滂滂沱沱而来的雨幕中掀卷着泥土的腥气,嘈嘈切切的雨声悄然酝酿着湿溺的青苔,琬宁久久凝望着他,忽就想起去岁这个时候他在并州时,自己缠绵病榻,唯恐他随时回来,会被那青苔所误而打滑,为何现下,仍是这般光景?她的一颗心,仍在火中炙烤着,再大的雨也浇不息,浇不透。
  她知他在忧虑,亦知他在忧虑什么,他从不为他自己忧虑的,他这一生,第一个要役使的人,不过就是他自己而已。
  于是琬宁低眉再次轻声道:“大公子,我侍候您洗漱,您早点歇息,无论有什么事,这一日,都要过去了。”成去非低低一笑:“多谢你想法宽慰我,只是我还有事未做完,琬宁,”他朝内室示意了两眼,“你倘是愿意留下,就先去歇息,不必等我。”
  琬宁却咬唇道:“我要留下来,也要等大公子。”
  成去非无奈,只得起身道:“你来侍候吧。”
  橘园的灯熄灭时,建康狱中的长灯却是彻夜不熄的,照着罪人无比平静的面庞。


第233章
  为臣为民, 最犯忌讳者,莫过于谋逆之罪,是为十恶之首。不幸的是,骠骑将军成去非近连来两事皆与此相干, 京中议论不过是此等事情, 然于各大州郡并不知情,即便知情,也只作江左内讧相看,并无出奇之处。
  外面风言风语无论作何态,丝缕入不了建康狱,司隶校尉虽是来联合会审,但天子旨意明了,主审者乃大司徒, 且此案牵连成去非, 寻常人躲避不及,朱治亦不乏此意,以至于亲审时能少言则少言, 却也是第一回领教大司徒针脚细密问话之风, 即便如此,一连几日, 此案毫无进展,直到这一日, 有人忽上呈新的罪证:一金龟, 一玉鹤, 上有图谶,却正是当日街头巷尾传唱童谣,又刻相关为符瑞。
  如此一来,反状昭然若揭,朱治在一旁已看得十分清楚,虽疑心这些物证来由,然证人一口咬定此乃水镜同方士所作,遂又提来两位方士,事下案验,大司徒随即递了折子:水镜大逆不道,请诛之,关联者,当一并严惩不贷。
  这封奏章赶在宫门落锁前,递到了天子案头。时值天子身在太后寝宫,母子二人正在叙话,英奴在看完了折子后,一面移给太后,一面冷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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