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呆西南也好,瘴气熏一熏,更耐得住苦,”成去非顿了顿,方道,“之前会稽郡那边查出的人口土地,虎头蛇尾,石启人一走,虽谈不上人亡政息,也相差无几了。”他后续并未再说,那边李涛走过来,仍是请他签字而已:
“录公,请过目。”李涛乍然换了如此不乏尊敬却又如此老气横秋的称呼,听得环视众人一圈,扬了扬声调笑道:“诸位听听,李大人一声‘录公’将我喊老了几十岁。”李涛略微不自在笑了笑,以往对尚书令大人,台阁诸人于外人前提起,向来称呼“成令君”,年轻的乌衣巷子弟,配如此风雅之名,虽未能留香,但足以让人口齿生香。
向来不苟言笑,庄重严肃的大公子,偶一为之的唇齿之戏,总会引得众人会心一笑,于是,如此氛围之下,台阁中亦得欢声笑颜。
出司马门之际,诸人同成去非一一见礼道别后,他才问虞归尘:“阿灰今日不在,听闻顾世伯不太好?”
“继子昭事后,世伯精神就不太济,我昨日去探望,正起着高热,阿灰衣不解带已伺候了几日,前天便告假了。”虞归尘解释道,成去非点点头,“回头我让璨儿去一趟。”
京师的天气这几日陡然凉了起来,四下木叶微脱,已现秋之败相,街市摊铺也已摆满了应季瓜果蔬菜一类,成去非换以步行,自十全街穿过,没走几步,鼻间嗅得一阵炒栗子的香气,便吩咐赵器:“买上几份,回到家中给殿下二夫人送去,剩下的拿去给福伯杳娘分了。”
赵器摸了摸腰间钱袋,正要上前,成去非又道:“给我留上一袋。”说着不管赵器,自己只朝那卖各样鲜花的摊铺旁走去,挑了几枝月桂、木芙蓉,一并束好,待赵器回来付好钱,才往家中去了。
回到府中一刻,正迎上芳寒自杳娘那里来,是以芳寒见过礼后,成去非教芳寒把那栗子拿了:“这是给殿下的。”芳寒忙收好称谢,并道:“大公子,明日是殿下生辰,亦是殿下生母先贵妃之祭辰。”芳寒说罢便后悔失言,如此提醒,多此一举,殿下必是不喜的,然芳寒只觉他们的殿下,实在是寂寞,少女孤冷的面容下,虽亦是一颗孤冷的心,许在感情上已干涸到无法给予,同样不肯索取的地步,然而小小的婢女却依然固执地认为,身而为人,毕竟不是生来就享受这份孤冷的。
“我有什么可为殿下效劳的?”成去非淡淡问,芳寒大窘,捏紧了那纸袋,犹豫片刻,才道:“殿下明日会去钟山东南的开善寺。”
“知道了。”成去非的回答,芳寒并不能体会个中意味,讷讷行了礼折身去了。
木叶阁里头,几个丫鬟闲来斗草,并未发觉他进来,直到他刚掀了帘子,稍微弄出些动静,忙各自散了,唯四儿几步上前轻语道:“姑娘还在歇息,昨夜似是没睡好。”
琬宁病秋,夜里听风声如涛,翻衾倒枕的,等到天亮,才得一点朦胧睡意,直到用完饭,身子依旧惫懒乏力,索性仍回床榻沉沉入梦。成去非先命四儿把花插瓶,复又掂了掂手中板栗,此物趁热吃才得其风味,不过她既好不易入眠,为一口吃的,得不偿失,遂把那板栗丢给其中一婢子,让其分了去。一干人又惊又喜,忙都行礼纷纷道:“谢大公子。”
四儿见众人欢喜心底很是不屑,又颇觉遗憾,试探问道:“大公子可还要进屋?”成去非摆摆手,不着一言,就此仍回自己书房。
翌日,成去非无朝会,换了件常服,便往樵风园来,明芷已亲自收拾好一具包裹出来。成去非一面见礼,一面瞥到那包裹上绣的正是折枝莲,上头托以“□□、法螺、宝伞、白盖、莲花、宝瓶、金鱼、盘肠结”号称“八吉祥”的图样,至于内里装置何物不得而知。
明芷并无诧异处,只道:“乔龙画虎,这种事大公子也做的来?”成去非面不改色:“殿下还是当我打勤献趣好了。”芳寒在一侧虽听不太懂,看两人神色,却暗自叫苦,片刻功夫,这对夫妻出了府门,车马俱已备齐。两人再度共乘一车,前后不过隔了三五日,仔细清算,从未如此频繁过。
除却赵器驾车,再无他人,驶出长干里三四里地,闾里街巷的热闹便透过帘子也可知其一二,明芷不为所动,只阖目养神,外面的车水马龙,行人如织,俗世的熙熙攘攘,丝毫不碍她筑起一方属于自己的清凉世界。然而冷隽超然的少女并非乐道遗荣,相反,她需要金堆玉积,化作观音手中净瓶之水,来供奉她枯寂的青春之躯。
车驾迁延到开善寺前,成去非先行下车,这一回,明芷并未拒绝他出自本心的搀扶,亲自抱着那包袱,朝寺门前走去。两人装扮皆无显眼处,由外人看来,不过一双年轻夫妇来参拜而已。
而进了山门,信众往来如常,成去非略觉不妥,不过明芷神色如常,待两人行至过雨道,便再也不见一个信众,一众僧徒似早在恭候,为首的主持,披发赤足,身携一枚古镜,看上去十分怪异,一众人只默默躬身行礼,明芷遂合什还礼:“神僧近日安否?”主持不答,反问道:“殿下安否?”
说罢引他二人前行,过一三绝碑处,上面清晰刻有“净土指南”四字,方想起之前所听闻的殿下亲赐字一事,想必就是此处了。他无心听二人打机锋一般的对答,只随意观赏两侧,古树参天,枝干虬劲,而那重檐九脊琉璃瓦,熠熠生辉,殿前露台宽敞异常,前面便是无量殿了。
见明芷一路礼佛,期间净手数次,直到她要入无量殿拜法师坐像,先于殿前便匍匐而跪,高举双手与额顶持平,躬身敬拜不止,成去非见此情状,不知她到里面要做出何等更甚于此的举动来,心底微微烦闷,遂止步驻足,道:“臣在外相候,请殿下自行奉养。”
他对瞻仰宝相,行诸样礼,并无兴致,退将出来后,却见一众僧徒三两人一组,抬着硕大木箱鱼贯而行,其中一三宝弟子无意同他对视一眼,似是错愕,随即转脸闪避开来,这些人皆为青壮男子,成去非留意到众人是往观音阁后殿方向去的,正有些不解,又见一行子弟,抬有一桶清水往寺门前走去,并未多想,只目送着人远去,他仍继续游走于各处间,开善寺的佛像除却铜铸,更有皇族世家捐金造像,至于祭祀用品,亦杂以金、银、铜所制,仅此一寺,耗费便如此巨大。
颂扬佛号的声音,不绝如缕,一入法门,本该清净庄严,成去非置身于此,并不觉十丈软红离有多远,遂也只是轻轻扫过那宝相一眼,面无表情退了出来。
第193章
明芷从殿中退出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等两人一同来到寺门口, 眼前队伍犹如长龙, 人声鼎沸,成去非略略扫了几眼,老病妇孺杂立其间,更有杖藜面容悲苦者,而最前方, 则有三宝弟子几人, 一人舀水,一人收钱, 一人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成去非不由回想起方才一幕,似有了悟,只随意问一怀抱幼童妇人:
“请问这位大嫂,诸位前来为何?”
妇人许是累了把怀中孩儿换了个姿势,道:“此间圣水,可治百病, 无需用药, 不得不求啊!”
“那这圣水, 必是我佛慈悲,不忍看人间病苦,”成去非看了看身侧的明芷,才转身对妇人道, “施舍与众生的。”
妇人叹道:“你这善男子话倒有理,不过既是圣水,一斗需三十钱的。”
成去非轻“哦”一声,盯着那人群,忽又问道,“缘何我见身强力壮者亦混迹其中,是为家中病人而来?”妇人瞥了一眼,摇首道,“方圆近处,有病者亲身来,显敬虔心,这圣水方有实效,那些不过是买来,再转手卖至建康以外,路途遥远处罢了。”
“如此辛苦为他人谋福,也是慈悲心了。”成去非道,妇人笑道:“你这善男子,天真得很,稍稍动一动脑子便知,这一倒手,怎还会是三十钱。”说罢意味深长瞧他几眼,只徐徐摇首。
眼前数百人的队伍,蜿蜒庞杂,成去非不再相问,同明芷上车后,方笑问:“殿下如何看此事?”明芷冷睨道:“你又何必问我,我如何看,与你何干?即便我所想与你不同,你要阿谀逢迎么?大公子不是这样人物。”
“殿下这是将心觅心,臣不过想听殿下高见。”成去非微微笑道,明芷则用一种奇怪的目光审视着他,“兰言断金之事,大公子还是另寻他人,我没有要说的。”
成去非不理会她如此态度,自顾道:“有一事,臣想再提醒殿下一次,倘只是听高僧讲学,并无不可,至于其他,殿下真是心怀众生,乐善布施,不如把庄园钱财……”
“我已说过,”明芷不容他分说,只因她十分清楚那无聊后续,“请你记住自己身份,你我结为夫妇几载,彼此相安无事,不好么?我专心礼佛,你尽管弄权预政,我知你是心狠手毒的人物,此次同我前来开善寺,必有所图,今日是我母亲祭辰,我不想与人争口舌,不过你不用拿我当肉眼惠眉,这世间并不止你一个伶俐人。”
成去非垂首道:“臣失言。”明芷定定注视着他,良久良久,方道:“她同你我二人并无二致,萱花椿树,俱以消亡,可我不是她,需寄人篱下,仰人鼻息,要在你那避风躲雨,请你记住此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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