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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臣本纪 (蔡某人)


  几上半碗药仍是热的,四儿一直给反复温着,先前琬宁死活只灌进去一半,再也喝不下,唯恐硬喝再吐,又白忙活一场,四儿不敢强求,剩下的遂留在那,准备等她缓一缓,再伺候服用。
  成去非一手揽过她软绵绵的腰肢,拿引枕给她靠住,见她面上不复方才的红烫,只变作一片惨白,额间也不见汗意,便耐心哄着:
  “把药喝下去,汗散出来,就好了。”
  琬宁恍恍睁眼,嗅到那药的气息,胃里好一阵翻腾,强忍着不让自己呕吐出来,半晌才平复下来,觉得脑中清明几许,恹恹点了点头。
  “一勺一勺地喝反倒不能行,你屏息,一口气仰面咽下去,这样更好些。”成去非怕她半途又呕出来,把碗递了过去,“能端稳么?我拿着恐怕你更不方便。”
  琬宁不忍拂他意,颤颤接了过来,依他所言,一鼓作气悉数灌了满嘴,逼着自己一点不敢逗留,直接吞咽进腹,少顷,才察觉出那片苦涩仍遍布舌间,成去非把清水递给她漱口,琬宁不习惯他这般照料,心头微觉别扭,转过脸,小心把漱口水吐到铜盆之中,怕溅脏了他衣裳。
  成去非自能察觉出她这番举动意味,有意不给她帕子,径直拿衣袖替她拭了嘴角残渍,果真,琬宁不觉间朝后躲了躲,满目诧异地望着他。
  “你无须跟我避讳,”成去非这才拿过帕子,复又擦拭一遍,“你的病因我而起,不管我如何照料都是应做的,”说着忽一笑,“我自问不欠人什么,如今总欠着你,倒成了我的辖制。”
  琬宁却无端想到另一种情形,虚弱看着他:“倘我是因我自己病了,与大公子无关,您还会如此么?”
  她本不是喜欢发难的人,许是因身在病中,总要旁逸斜出胡乱想些事情的,成去非当真被她问的有一瞬的踯躅,外头月光已冲破云层,横过澹澹的天河,映了满窗的白霜。
  两人更像是无声对峙了这半会,成去非似是难以作答,事实上,也不曾想过,只是觉得此事实因自己而起,他便不能推卸其责,至于她所假设,他倒也没到如此寡情凉薄的地步,大夫总是要请的。
  “你的病,不都是因为我么?”他沉沉回望着她,目光自上而下从她身上过了一遍,一手随之抚上她脸颊,“身上的,”说着,手滑至她胸前,停了片刻,“还有这一处的。”
  琬宁心底失落,她知自己从来都无法摸出任何端倪,亦无问的勇气,这回不过是一时头脑发热——她是真的病了。
  “你方才说想看月?”成去非已扭头朝窗子那边瞥了一眼,回首冲她笑道,“为月忧云,为书忧蠹,为花忧风雨,我的小娘子是菩萨心肠,不过菩萨现如今病着,还是早些歇下。”
  说着振裳而起:“我去盥洗,今夜在这守着你。”
  “不,”琬宁细声拒绝了,“您回去,这里有四儿。”
  成去非有所了悟,微微一笑:“我倘是不答应呢?”
  也不等她回答,自己只管去沐浴更衣,很快折返回来,却发现琬宁已蜷身向内而卧,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的,遂解了腰带,准备与之共寝。
  刚卧下来,琬宁忽翻过身,无力推了推他:“您不能在这。”成去非见她这半日精神似有所好转,亦觉心安,因笑道:“你胆子果然大了,敢对夫君这么说话?”
  琬宁目中已有了急色,声音仍是百般温柔:“我还病着,您宿在此间,倘被我也染病了,我的罪过就大了。”
  “是为这个才拒绝我?”成去非俯首凝神注视着她,就势把她拥在怀中,听她鼻息骤然沉沉,便把被衾裹得再紧些,低声道,“哪就容易被人染,好好睡一觉,待夜间发了汗……”
  说到此,忽想起一事,问道:“你替换的小衣都放何处?”
  这话突兀,琬宁好一阵害羞,朝衣橱那边指了指,成去非轻轻起身,唯恐闪了风,从那里头随意寻出一件,复又躺到她身边来,重新搂了她,在她耳畔私语:“夜里倘发汗,给你换上。”
  明明是句狎昵的话,他却咬字庄重,琬宁本就心跳得快,此刻更是失常,又知拗不过他,只得顺从,头脑昏昏沉沉,歪在他脖颈处,不多时,便恍然入梦。


第137章
  凤凰四年官仓一案,就如一锅渐次烧滚的热油, 薪火加了一把又一把, 眼见着终要在天子眼前沸腾起来, 吴冷西亦做好了心理上的准备,这一日本还在府衙办公,忽接到上谕,天子命他此刻便携带卷宗入宫觐见。
  吴冷西刚到司马门下了车,便有内侍过来引领, 一路走, 才渐渐发觉并非是往东堂去的,而是被径直带到了后苑, 见天子正剪手立于雨花石山顶的凉亭中, 遂遥遥见礼,朗声道:
  “臣吴冷西叩见今上。”
  英奴闻声回眸,笑道:“吴卿上来吧。”
  天子远非时人所风传的那般荒唐不经,吴冷西此时稍一抬首,便能见到那广袖当风,衣袂翩飞的青年天子, 虽只着一身玄青常服, 也自有天家气象, 此刻立于那亭间,更添几分遗世而独立的意味。
  既得天子允肯,吴冷西便提袍而上,英奴上下打量他一眼:“尚书令说卿乃铁面书生, 真是妙语,”说着手指向远处道,“吴卿可曾登高赏过这帝都秋色?”
  吴冷西顺着他指向眺望过去,秋意渐浓,其容清明,天高日晶,隐约间竟可见钟山苍茫,再往京郊东南看去,鸡笼山上亦是草木摇落,不复夏日生机。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然秋声惨淡,草已拂之而色变,木亦遭之而叶脱。摧败零落者,当乃秋气之余烈。
  英奴双目流转,只道:“夫秋,刑官也,眼下正贴合吴卿啊!秋者,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用金,是谓天地之义,是故常以肃杀为心,”说着见吴冷西正俯首听得专注,轻笑一声,“物过盛而当杀,人既非金石之质,焉能与草木争荣?便是草木,逢春才始,遇秋则凋,也难逃其命啊!”
  说着也不给吴冷西斟酌回话的时间,振袖而坐:“朕虽年轻,但总爱发老人言,时令转换,有感于心。吴卿听听便好,当是听朕无病呻=吟罢了。”
  吴冷西忙道:“臣不敢,今上所言,无一句不在情,无一句不在理,臣听了,自有所触,亦有所得。”
  英奴笑着徐徐摇首,随之敛了笑,言及正事:“官仓的案子,前日朝会,听尚书令所言,是结案了?”
  见天子在此处问起大案,而不是择日于东堂议事,吴冷西似有所悟,想起成去非的那几句交代来,先跪地请罪道:“臣曾奏请清查帝都各处官仓,当时臣亲眼所见,确是粮食满仓,可后来细想,鉴于北仓一事,不免心有疑虑,遂遣下属,于夜间再查,不意发觉惊天漏洞,因事关重大,臣有所顾忌,怕一时查不清,徒增君父忧心,故未曾及时上奏,臣有罪。”说罢深深伏于地,英奴瞟他一眼,却随手托他起身:
  “朕不怪你,投鼠忌器,这个道理,朕懂,你本是白衣卿相之人,来查这个案子,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一样样说,先说北仓的案子吧。”
  吴冷西略一迟疑,道:“北仓的卷宗,臣在司马门前已交由内侍,还请今上细察。”
  “嗯,”英奴知道那卷宗不在少数,他携带定不方便,摆手道:“也罢,朕回头自己看,你怕是三言两语也说不完,那就说说这惊天的漏洞为何?”
  吴冷西沉默有时,酝酿一番,方把这事前前后后道来,亦暗中留心天子神色,果真,英奴先是微蹙眉尖,继而紧拧了眉心,待听到最紧要处,嘴角已颤动不已,显然是怒到极处,吴冷西一席话了,等他发作,却见英奴只把唇抿得铁紧,半日才说出一句:
  “国将不国……”
  语气中并无明显的怒意,却自是深沉迂回,年轻的天子心底纵然惊愕震怒到极点,可四下寒凉入骨,也只能在心的一角燃起一片冰冷的火海,烧不到任何人,只能灼伤他这个孤家寡人。
  君臣一时无话,吴冷西无从开口,似乎说什么也无法告慰天子,忽听英奴道:“尚书令知道这个事吗?”
  吴冷西脑中转得快,随即道:“北仓的案子,今上曾下诏尚书令同廷尉会审,后又命吏部也参与进来,这件事,臣曾和大尚书提及,不知大尚书是否告知了尚书令大人。”
  这话乍听起来,寻不出什么问题,英奴叹口气,“尚书令大事上分寸向来拿得准,他给朕举荐你,果真是生了一双慧眼,当初廷臣们在底下如何私议的,想必你也不会全然不知,只道尚书令任人唯亲,如今看,朕倒盼着这样的‘亲’再多些,纲纪兴许就好了!”
  吴冷西闻言,再次叩首道:“臣本八百孤寒,蒙明主不弃,简在帝心,臣必当尽心竭力,死而后已。”
  英奴见他如此,这次不再相扶,只抚了抚袖口,望向远山:“吴卿起身吧,北仓的案子既已结案,朕会细看卷宗,但这一事,不是还没弄清楚吗?朕要于延贤堂亲临诉讼。”
  听得吴冷西心头一震,正不知该如何开口,英奴已侧眸紧紧盯住他:“此事只你知情,你把相关之人送进来,剩下的,朕来办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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