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受她这么一推,已察觉出是她那份不言而喻的难堪使然,便把她揽起抱于怀间,不让她躲着自己,低声道了句:“什么也没发生,你不要害怕。”
琬宁却仍是抗拒,泪光莹莹地想要挣脱,成去非不肯松开她,耐心哄着:“日后就不打算见我了么?既是因想我想的快要死了才遭此祸,眼下,我就在这,怎么反倒胆怯了?”
琬宁被他说的更为忧惧,却又有那么一丝温柔的酸楚,一时既寻不到说辞,亦开不了口,恍恍看着他熟悉的眼睛,终软软伏在他怀间紧贴着他那温暖的胸膛哭倒。
泪水很快濡湿了成去非的衣裳,他回应着她的依赖,手底又紧了两分,她柔软胸脯下的那颗心,仿佛已是挨着自己而跳,亦或者,这颗心,不知自何时而起,便只为自己而蓬勃跃动着?
纯情即坠,他到底是怜惜她,只能拿她最熟知的道理开导她:“圣人说,爱其死以有待也,养其身以有为也,阮家之祸你且能咬牙隐忍至今,难道一个登徒浪子便能让你就此一蹶不振?更何况,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糟,你倘是以为我会在意,轻看你,便也是小瞧我了,错在他,不在你,但你倘是此事而郁结于心,我才要怪你。”
一席话说得琬宁哭得更厉害,她原不知他竟也有如此体贴人的时刻,这一腔话且不论真假,他肯对她讲了,便是救她于囹圄。
待她稍稍安定些,成去非方道:“你身上有伤,我帮你涂些药。”说着先拿帕子替她抹了泪,重新蘸了药膏,仔细替她涂上,琬宁这才意识到自己穿着松散,忙想掩住,成去非知道她害羞,轻按了一下她肩头:“上好药再穿衣裳。”
抹完忽又想起她口中舌伤,刚才那一阵呕吐怕把药也给吐没了,遂四下里看了看,床头正放着一小瓷瓶金疮药,便拿过来,捏了她下颚,琬宁不由张开了嘴,分明觉得窘迫,微微扭了头想要避开。
成去非轻轻拍了拍她脸颊,道:“嫌不雅观么?亏你力气小,咬舌自尽又没什么经验,否则成了小哑巴,我这日后同你只能笔砚相交了。”
他罕有地跟她说起玩笑话,仍擒住了她下巴,这回琬宁倒顺从了,由着他细细看去,等他指尖滑进口内,轻轻涂抹一阵,琬宁只觉生了无数津液又想要呕出来,却只能死死忍着,唯恐吐到他身上去。
等一切事毕,成去非把药重归原位,不想琬宁忽轻扯了扯自己衣袖,他垂眸看她:“何事?”
琬宁怯怯看他一眼,只觉他是自己良药,这一番温存下来竟把那苦楚全然驱赶,那股几欲折杀她的羞耻也消散大半。
成去非不知她意图何在,便还是倚到她身边来,却见琬宁低首拿起帕子替自己拭起手来,她一下下的,捧了宝物般,面上滚着红霞,不言不语的,成去非也不说话,看着她弄,完事了,才说:
“日后不可如此鲁莽行事,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想你一个姑娘家,天烟往外跑总是不妥的,毛诗里说,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你哪来的这份孤勇呢?”话说间自然又联想到四儿学来的那句话,心头倒有些惘然,少顷,淡淡道:
“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之,你可记住了?”
说罢颇含意味地看了看她,似在辨析她是否听懂了自己弦外之音,果然,她如他所想,教他失望,只吐字不清点了点头,拉过他手,在他掌间比划出几个字来:
我不敢了。
成去非一笑放手,并不认真纠察,自己怕也是一时无心之口,情动于斯,想必如那东逝长波,西垂残照,风里微灯,草头悬露,刹那而已,到底是难赋深情。
遂缓缓起身,轻声道:“你好好歇息,勿要胡思乱想,明日再来看你。”
第116章
天气晴好, 往西北的辎重要赶在天冷前送到。边境苦寒,虽就近开垦不少荒地,因连着两年收成极差,不得不从江南大量补给。
度支尚书亲自过问此事, 码头装运时便格外留心。当日,转运使王靖之一早就来了, 众人有条不紊各自干活, 他视察了几圈,听那些汉子一壁甩着力气嘴里一壁扯着闲话, 不过是说昨日饮了何等好酒, 酒馆里的小娘子如何的俊俏嘴巴却厉害, 有人笑得猥琐:“你他娘的一天到底尽想着快活,巴不得那小娘子吸干了阳气, 好早日见你色鬼老爹!”
“你他娘的才要做鬼!”这人随即回骂道,不过却又咂摸咂摸嘴,不知在回味着什么,莫名笑了两声, 挤眉弄眼的,“要说找女人快活算个屁啊, 如今找个男人泄火才是本事,那些个大户人家都兴这个, 你他娘的要再敢拿我老爹扯淡,信不信我把你办了!”
本是无聊鬼扯,不想这话一出, 惹恼了对方,眼见就要撸了袖子干架,王靖之早听得这一通粗鄙之言脑袋疼,遂断喝道:
“工钱不想要了是不是?”
这话一出,人立刻蔫了,悻悻而散,不过仍有人好奇嘀咕:“这找女人就罢了,找男人……男人跟男人,不恶心的慌么?”
“你不知道啊!乌衣巷顾家的六公子可好这一口呢!上回去那老章家丢了几百钱,就把老章那一对孪生子抢了去,啧啧,老章家婆娘要哭瞎了呦!”
“造孽啊!乌衣巷……”邻人还想凑话,不想这些早入了王靖之的耳,忽听话风往顾家身上拉扯,厉声叱呵给打断了:
“你们是嫌命太长了?!”
王靖之嗓音雄浑,此刻发了全力,不亚于滚滚惊雷,吓得众人忙噤了声,再不敢扯东扯西,只埋头干活。
可王靖之心底却不再平静,细估摸着方才的话,不由皱了皱眉头,抬首向四下看了几圈,眼见着差不多可以出发了,才下了船,只见迎面走来两人,居然是朝大船的方向。
这两人正是吴冷西和郑重。
他并不认得两人,吴冷西却早把这里一切情况摸透,还没近身,已连连朝他作揖道:“王大人。”
王靖之正纳罕来人眼生,一侧已有人附在耳旁轻声道:“这白衣的是尚书令同门,廷尉署吴冷西,那一个是下属郑重。”
早听闻尚书令有一布衣同门入了廷尉署,不想竟是个白面书生。再看那郑重,面相普通,只一双眼睛,鹰隼般,让人过目不忘。
大清早廷尉的人找到这里来,很不寻常,王靖之刚回了礼,吴冷西也不绕弯子,自报家门后,定睛扫了扫四处,问道:“请问大人,这船是要出发了?”
“正是,此刻风向极有利,是个好日子。”王靖之刚说完,上头就传来几声号子,吴冷西仰面瞧了瞧,这一船辎重果然不少,正色道:“劳烦大人下令,这船还不能走。”
王靖之不免起疑,只先扬手示意了一下,却听吴冷西又说:
“还要劳烦大人,让人把东西再卸下来。”
看他说的易,王靖之心底叹气,笑道:“吴大人恐怕不知道,这一装一卸实在不易,不知吴大人是要做什么,如果有问题,我自当协助。”
身旁几个随从早看不惯了,面上便有几分傲意,哪里冒出的小白脸,一张嘴说得轻巧,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主儿。吴冷西察觉出诸位对自己的不满,笑了笑:
“我知道这其中辛苦,只是这批辎重事关紧要,倘无事,损失我来担,倘有事,恐怕这船暂时要搁浅了。”说罢再行了礼致歉,“还望王大人见谅。”
王靖之偏又是个极认真的,话头仍不肯松,万事都得有个章法,日后谁来都能随便插一脚,岂不乱套?
“我想知道吴大人为何要重验?这批辎重听闻正是尚书令授意,不少一道程序。”
这番话也在有意试探,王靖之唯恐此人是出于私心莫名来捣乱,码头运粮,廷尉署如今都管到这上头来了?
“大人秉公而行,冷西本无权插手,只是重验粮草,也实属大公子授意,”吴冷西边说边掏了官牒文书,递给了王靖之,王靖之搭眼看了仍还给吴冷西,又听他道:“大人看这样可好,只需先卸下几袋粮食供我检验。”
吴冷西早听出他话里意思,无非想让自己明白:尚书令下达的命令,他们执行得很守规矩,纵然他吴冷西是其同门,也不能随意改弦更张。
倒也是个拗性子,吴冷西遂好言商量了一通。
果然,看他说的恳切,王靖之愿意妥协让步,既是尚书令让来查,他亦想知道这里是不是真有什么猫腻,便命人扛下一袋来,比了个手势,来人拿着剪刀把袋子打开,拽着底下两角,猛一发劲儿,那粮食便一泄如柱散在了眼前。
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鼻而来,呛得人直掩面。王靖之心底一沉,定睛往地上仔细一看,这哪里还能称得上粮食!众人一看,也纷纷变了脸色,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吴冷西面色平静,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望了望王靖之,果然,脸色已难看得很,不等他开口,王靖之吼了一声:
“再来一袋!”
慌得人连忙又给卸下一袋,不等眼睛瞧见,那呛人的味儿一出来,王靖之就知道糟了,不等吴冷西开口,已转身朝那船上大声道:
“这一批辎重全部卸货!就地重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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