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子里婢女皆绾着高髻,鬓上插满鲜花,而梁栋窗壁,柱拱阶砌,皆装成了隔筩,密插各种花枝,仿佛春日还不曾消逝。耳畔已传来幽幽的乐曲,听得不太真切,十分飘渺空灵。
府上会客的地方在碧落轩。起八尺琉璃屏风,以红白罗百匹,扎月宫天河之形。而轩前空地上,凿金做莲花,高约六尺,饰以各种珍宝。只见一座月宫,天河横亘于上,四面悬着灯,却不是琉璃灯,也非绢制,却异常澄明。
这灯确实异常讲究。无论琉璃还是绢纱,蒙着光便要起一层氤氲,不够清透。蜡烛本从江西广信而来,广信皮油造烛声名久远:截苦竹筒两破,水中煮涨,小篾箍定,用鹰嘴铁杓挽油灌入,即成一枝。插心于内,顷刻冻结,捋箍开筒而取之。或削棍为模,裁纸一方,卷于其上而成纸筒,灌入亦成一烛。此烛任置风尘中,无论寒暑,皆不易敝坏。
但当烛蜡千辛万苦,东西横贯江西,来到建康,顾府却失望得很:那烛蜡果然白纯无杂质,形制却粗拙如市井莽夫。
因是以广信苦竹做模子,粗矮敦实,求的是古雅,顾府偏好华丽,喜欢精致。于是,这批烛蜡悉数废掉,重新着人去广信购买乌桕子,再寻觅一块采自广信深山不怕火烧的冷滑小石,一并携回建康,自制烛蜡。
这边蒸、煮、碾、压、去壳,其内完全白仁,与梧桐子无异,再包裹入榨,待榨出水油,十分清亮。那边则有工匠带人做模子,四分长两个半圆柱,合起来只略比筷子粗,脱出的蜡烛形状自然纤巧可爱。最不同寻常的是,每一支烛内都嵌入一株花蕊,如此,烛光一亮,花香飘然而出。
器物越简,气息越纯,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众客已到,见成去非朝这边过来,纷纷起身,彼此让了礼,去之这才瞧见他们纱衣透身,脚底下未着鞋袜,只一双木屐,一时心领神会,却听有人问顾曙:
“怎么不见顾大人和夫人?”
“父亲晌午用了些冰酪,一时不适,不便出来会客,夫人则陪在身侧照料,多有怠慢处,诸位见谅。”顾曙笑言,向众人解释了。
稍顷宴齐,众人更衣入座,正中一几,首座自然是成去非,次座乃虞归尘,他两人素不喜反复谦让,就此入座,顾曙则在主座上陪着,照建康宴请的规矩,菜单曾请成去非过了目,彼时成去非看得眼疼,只说好,顾曙便加上一句:“我哪里善于此道,不过都是照着子昭平日宴会的规格来罢了。”
顾府的庖厨号称“炼珍堂”,由任职四十年的老婢担纲,时人尊其为“膳祖”,炼珍堂里本有役使的婢子百名左右,经筛选只九人得老婢认可,其余人等便遣散,重新买人挑选,几经周章,才定下今日之规模。
待顾府最为出名的九款至味一一摆到眼前,众人这才点头拊掌,有人私声低问,何为九款至味,身旁人便笑道:
“犓牛之腴,菜以笋蒲。肥狗之和,冒以山肤。楚苗之食,安胡之飰,抟之不解,一啜而散。于是使伊尹煎熬,易牙调和。熊蹯之胹,芍药之酱。薄耆之炙,鲜鲤之鱠。秋黄之苏,白露之茹。兰英之酒,酌以涤口。山梁之餐,豢豹之胎。小飰大歠,如汤沃雪。此亦天下之至美也。”
听得一众子弟只朗声大笑,皆言膳祖实善,再看那最中央却是“七宝羹”,乃顾府顾子昭独创,制驼蹄为羹,一瓯值千金,既见七宝羹,众人这才想起,并未见顾子昭,正欲相问,只见水面绿幢幢的荷叶间,慢慢驶进一艘小船,船上人举一支火捻,朝荷花芯子里一点,亮起一朵荷花。火捻子左右前后点着花芯,左右前后的荷花一朵一朵亮起来,花瓣透明,映出花蕊丝丝。天烟下来,远处的花也亮了,一池星星点点灿比天河。
这边月宫里,渐次上来歌伎,待近些,方看清是顾子昭那十六名胡姬,分位两列,皆身披璎珞,头戴佛冠,赤脚露脐,胸前那一抹雪痕远甚汉人女子,再加之幽蓝双眸,间或一勾,蝶一般魑魅的舞姿,自是众子弟热切眼神中捕捉的尤物。
一具具鲜活妖娆的身体,无须服散,已是秀色可餐。众人兀自凝神注视着那几乎要拗断的蛮腰,和那一双□□天之姿的无瑕软足,却见天宫深处,忽走出一人,水银般的月光泄了满身,来人并未束发,只任由烟发闪烁着森森的光,手持羯鼓,赤足而来,亲自为胡姬们打着拍子。
正是顾子昭,众人便笑道:“十六天魔,原魔王是子昭。”
这边去之虽是第一回见此情状,却亦觉平平,声色之趣,他实麻木。再看看兄长,亦是冷清模样,一舞既终,只见又换了一众妩媚的女孩子过来斟酒。
待行酒到去之处,美人见他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人,嫣然一笑,便抬起纤纤素手注满了酒盏,捧至其眼前,不料去之只淡淡道:“我不胜酒力,恐不能饮。”
听得美人神情一变,眸中登时爬满惧色,颤音再敬,去之仍不理睬,一侧的虞归尘委婉道:“但啜饮一口罢。”
去之微微一笑:“恐不能勉为其难。”
言罢,就听顾子昭惯有的慵懒嗓音响起:“拉出去砍了吧,没用的东西。”
美人身子一软便瑟瑟趴伏于地,哀哀看着去之,含泪道:“公子救我!”
众人见状,不免纷纷劝起去之,去之只笑对众人:“子昭哥哥要杀自家人,同我等有何干系呢?”
一语既出,四座皆惊,却又无言以对,不再劝说,恰逢此刻,五行散奉上,众人便只管服散准备以济声色,任由他二人闹去。
那美人终被架走,顾子昭拍了拍手,又一美人徐徐而至,仍毕恭毕敬执酒跪在了去之面前。
“子昭哥哥今日是同我耗上了?”去之面不改色,看也不看美人,“我说过了,我不胜酒力,谢子昭哥哥美意。”
一侧成去非顾曙虞归尘三人并未服散,只静静看着两人对峙。
眼见这第二个美人要因此丧命,虞归尘皱眉道:“去之,子昭是因醉酒加之行散,神志恍惚,你也恍惚了么?”
不想去之却朝顾曙问道:“阿灰哥哥,听闻贵府有烤乳猪异常美味,是用人乳喂养而成,为何迟迟不上,是舍不得么?”
顾曙目光略一在成去非身上辗转一圈,却见他依旧神情莫测,悲喜无状,只得回眼前这个一口一个“哥哥”叫着的少年:“难得寒舍还有让去之惦记的东西,方才我见你举箸踟蹰,想必是不太合胃口,稍候定给你上那烤乳猪。”
去之随即一笑,指着眼前天宫道:“这般布置,只怕嫦娥也要下凡而来,长住顾府了。”
顾曙微微笑道:“嫦娥虽居仙宫,却难避凄凉寂寞,不及你我皆在凡世,可朝欢暮乐。”
“朝欢暮乐,”去之轻笑,“好一个朝欢暮乐,就冲阿灰哥哥此语,子昭哥哥,我便破例浮一大白。”
他忽又续上方才的事由,当真昂首一饮而尽,顾子昭冷嗤一声,此刻浑身已燥热难耐,腹底火苗流窜,手底则撕扯着衣裳,一双桃花美目却锁在成去非身上,随手捞过一旁的家姬,推搡向前,懒懒道:“为大公子呈散。”
“服散自可领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局牖,八荒为庭衢的玄妙幻境,大公子又为何拒人于千里之外?”他踉跄起身,挪至成去非身侧,一扫他几人,暧昧笑道:“此为其一,更可使尔等茎长兴盛而不萎,精、液自出……大公子怎忍不试?”
作者有话要说: 恶气:指的是夏日暑气
采薪之忧:患病的委婉说辞。
玄霜绛雪:仙丹
熏梅染柳:一种成仙术。这是大公子内心在吐槽殿下,哈哈。
本章节中出现的九款至味,引自汉代枚乘《七发》,作者大学时曾对此文深恶痛绝,因为里面很多字不认识,今日拿来主义,不知枚乘是不是要找我要版权……
至于行散何谓以济声色,大家脑补之……
第113章
锦袍四散, 广袖凌乱,顷刻荒火燃尽肺腑,成去非冷冷回望着眼前人。
顾子昭仍噙着尖刻的笑,细细端详成去非这一双墨瞳, 里头山岚浮动,真是雾霭神秘。他眸色昏沉, 顺着对方颚间线条看下去, 猜那衣襟里应覆盖着漂亮的锁骨,他实在是惦念那骨头的触感。
一旁案几上婢子已温好了酒, 而自己心底却仿佛在烧着一壶醒不来的黄粱大梦, 顾子昭拂袖持酒, 忽俯向成去非耳际,猛然伸出手, 指尖划过他的衣襟,慢慢摩挲着,低声呢喃:
“大公子的模样真是冷酷,何物能暖热你呢?”这一句暗含几分叵测柔情, 辗转到末尾,则全然是耳鬓厮磨的语调了, “我想将你骨灰溶进这酒里,当一饮而尽……”
去之见顾子昭竟公然对兄长做出如此逾矩之举, 手底不禁攥了一攥。
眼见顾子昭几欲就势贴过来,成去非扬手拦住了他的手,压低声音:“你意欲何为?”
顾子昭嘴角立刻浮上无尽的嘲弄, 因注视成去非的目光久了,遂生出一种不甚清醒的熠熠神采来,衬着几近透明的衣衫,他整个人便显得格外明艳,再加上此刻发散,更觉眼前昼夜皆隐,只剩清一色的冥冥薄暮,吞滞着凝滞半空的四野洪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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