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俞仁没想到小鱼儿这么难缠,根本不被至交情谊所动摇。小鱼儿满脸疑惑,出于对父亲天然的信任,他没有质疑父亲。只是不解,小鱼儿懊恼道:“爹,子权不聪明。听不懂里面的弯弯绕绕,还望父亲给孩儿明示。”
刘俞仁沉默,外面太监还候着,似是雨大了,雨滴打在瓦上,闷疼闷疼的。刘俞仁匆匆撂下一句,“宫变谋反,章家怎么先知道动静。莫不是找死。”
“爹!”小鱼儿冒雨追出去,只远远看见刘俞仁一个背影。依稀间,小鱼儿看见父亲抬下胳膊,也许只是为了挡伞吧。父亲,怎么会哭呢。
杏儿胡同,章鹿佑远远将马扔在街口。一个人猫着身子,偷偷潜到冯家,望了望高墙,搓搓手,后退几步,纵身一跃翻。刚跳下去,巡逻的小厮高斥:“什么人!”提灯便照。失算一步。章鹿佑不是混迹晖圣阁多年的章年卿,刚一跳进章府便别人逮个正着。
章年卿若在,免不得要骂一声蠢,熟悉如他,都不敢堂而皇之的翻冯家,只敢拐着弯翻晖圣阁。冯承辉常年在外教书,府里只有妻女,本就放心不下,严守比别家都厉害些。倒是晖圣阁大家都熟门熟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章鹿佑垂头丧气的跟着小厮去见冯承辉,冯承辉只着里衣,好笑的看着他:“来外公家还要翻墙,便是有急事,悄悄敲小门令人通报不成?”指着他,笑骂道:“跟你爹一个德行。”
章鹿佑头一偏,嘿嘿笑了两声。冯承辉怜爱道:“爹娘责骂你了?章天德打你了?”
章鹿佑好艰难才咽下告黑状的话,咽了咽口水,正色道:“晚上不知谁来了,爹突然把我们都叫起来。我看情况不对,偷偷来给你们报信了。外公,你快收拾东西,我们家马车都收拾好了。咱们一起跑吧。”
“好小子!”冯承辉笑着摸了把他脑袋瓜,心里疼爱的不得了,不知将他如何是好。不过他道:“外公不能走,外公是阁臣,朝内无论出了什么大事,皇上第一个找我们议事。”他拿出教导学生的耐心,谆谆道:“外公若在这时走了,就有洗不清的嫌疑。”
章鹿佑狡黠的问,“外公怎么知道是宫里出事。”
冯承辉喟然一声,不知想起什么,摇头道:“你爹啊……若不是出了大事,他绝不会把你娘和你们送走的。”嗤道:“这么多年了,他都是这德行。一点都没变。”
爷孙两正谈着,下人又抓了一个翻墙的小兔崽子。惹得齐老头直埋怨章年卿,说章年卿举止放浪,儿子朋友都跟他学的坏毛病。刘子权先宫里一步,冯承辉跟着太监走后。孔丹依看着两个愣头小子直叹气。
孔丹依原想着,既然章年卿安排好了妻儿出逃的路线。便让阿丘走吧,傻孩子惦记着他们两把老骨头,殊不知自己性命更珍贵。
可小鱼儿赤子忠心,冒雨跑来给他们通风报信。若让章鹿佑一个人走了……孔丹依怎么也张不了口。相公在就好了。
章鹿佑舔舔干皮的嘴唇,咽着口水道:“我们回去的时候,娘和妹妹已经走了。爹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府里的下人都让我不要留在家里。我追去渡口,正好碰到娘嘱咐的船家在等我们。船家拿了不少银子,倒是等的挺诚心。一夜都没合眼,天蒙蒙亮亮的时候,还是把我们带走了。”
章鹿佑觑了赵虎一眼,小声道:“走了没多久,就开始封江封河。我们的船一直在漂,直到你们突然创闯进来……
赵虎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是该说刘俞仁狠心,还是四皇子恶毒。两个孩子都能这般算计,这一切能绕这么大一圈子,根源无非是章年卿不愿站队而已。难怪四皇子那天要问他,有没有给章家通风报信。只怕早在他的算计中吧。
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不是精心谋划。章鹿佑跑去冯家肯定是临时起意,但不重要,无论那晚章鹿佑在哪,小鱼儿都会去‘救’他。进而达到和章鹿佑一起离开的目的。
某种程度上,小鱼儿是来拖延章鹿佑的。以让章鹿佑的船和冯俏母女的错开,方便谢睿能搭到顺风船,借着章鹿佑的名义离开严查的渡口。但幸运的是,章鹿佑自己先离开了。
赵虎的头绪很乱,能感到谢睿算计了很多。谢睿的计划性并不缜密,有无数种可能,无数种退路。他准备了许多退路,若开泰使诡计,谢睿便坐章鹿佑的顺风船。若一切在他的计划中,谢睿便从王家借机离开。
至于章年卿会安排章鹿佑他们离开,再好猜不过。自古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章年卿几十年来都不带变的。赵虎不相信这些都是谢睿的主意,肯定有高人在背后指点。谢睿的连环计根本不怕任何突发意外,每一环扣一环,都能连到下一个无缝衔接的地方去。
不知什么时候谢睿醒了,章鹿佑回头紧张的看着他。
谢睿见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自己,笑了笑,正欲说什么。章鹿佑打断他道:“四殿下,以前在宫里,我和妹妹很害怕。我爹也不在,娘已经很担心了。还好有你照顾我们兄妹。”
章鹿佑撩袍端端正正跪下,磕头道:“今日我帮四殿下一事,还望四皇子不要告诉我父亲。”啜濡道:“……我姑姑不喜欢你,我爹也不喜欢你。他们知道会打死我的。四皇子就忘记这回事吧,等船靠了岸,殿下就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一阵死一般沉寂。
谢睿嗤笑道:“你们章家人,永远不忘记和我脱清干系。”顿道:“小家伙,如你所愿。”点了点他额头,脑海里全都是小时候的阿丘扑到他身上,亲昵的说,“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皇子!”
物是人非。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198章
京城还弥漫着慌张和悲伤,京城上下已经默认四皇子逃逸成功,筹备着不可告人行动。满朝文武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选择’成了他们横悬在头上的一把刀。他们迫切的希望有个人来指引他们,给他们透漏信息和方向。
生死大关,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正统’二字是开泰帝和谢睿之间躲不开的劫。
刘俞仁和四皇子是盟友,他一直盯着韦九孝,生怕韦九孝懂什么手脚,却忽略韦九孝的干儿子。他知道衍圣公出事的时候,为时已晚。
刘俞仁正出门办事,看到满街路祭,脑子轰一声,下马车时腿脚一软,直直栽倒。
小厮仆人们立即扑过去,七手八脚去抬。刘俞仁脑袋重重砸在马夫身上,马夫哎哟痛呼,却满心庆幸。刘俞仁怔怔的,双目空洞望着上空。天地茫茫,人来人往,仿佛不存在似的。
天空湛蓝如洗,白云依依,太阳高挂在天空上,没有一丝热度。前几日下的薄雪还堆积在路边。听说衍圣公死了三日了,寿终正寝。连着三日都是雨夹雪,天流泪地带孝。今日入葬方才晴,真是巧的无以复加。
春雪寿无眠,多好的兆头。
刘俞仁心里感到不对劲,如今虽是春末,离入夏还早,怎的只停棺三日。春末乍暖还寒,又逢三日春雪,这么好的天气,又是喜葬,怎么不停棺七日在葬?
刘俞仁直觉孔家想隐瞒什么。
衍圣公是年近百岁去逝的,按习俗当是喜葬。可坊间都说,冯大儒的女儿去祭奠外公的时候,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晦气的不行。
不许哭。这让刘俞仁感到十分残忍。
书房里,刘俞仁捏着毛笔,端端正正的用馆阁体写着讣文,泪如雨下。写到末尾处:学生刘俞仁。顿时嚎啕不已,衍圣公一生鲜少收学生,刘俞仁是其中之一。刘俞仁拜入衍圣公门下的时候,衍圣公将他整整从头到尾脱胎换骨的重新□□一遍。
可是他愚笨,辜负了衍圣公的心血。最终只能靠着衍圣公给他代笔的文章去一逞威风。
再也没有人会像衍圣公那样教导学生了,衍圣公几乎推翻了现实通行的史观,诗词观。他会直截了当的告诉你,这是从哪一辈人流传下来的史观。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史观,他们服务的又是怎么样的一个皇帝。
刘俞仁对文体的感知远远超于其他人,他站在一个不一样的高度会俯知世界。
这些年他和孔家的联系很少了,衍圣公也不愿意见他。
只是偶尔想起衍圣公冷眉冷眼,指着他含混的笔触,斥道:“行笔如做人,写字是写自己,你哪里犹豫了,哪里迟疑含混了,一丝一毫都瞒不过。人方贵君子,几笔字都写不好,不要再做我的学生!”
刘俞仁脸色涨红,又急又气。
第二日再来上课,桌上还放了本字体。刘俞仁又屈辱又惭愧。
小冯俏偷偷告诉他,“外公对着你的文章抄了一夜,你要好好练字啊。可别辜负外公的苦心……”后来那篇文章险些让刘俞仁夺下当年京兆府解元,如果半路没有杀出个章年卿的话。
一跑神,下笔乱了。刘俞仁顿住,本想重新誊写。一旁等了许久的门客小声道:“刘公子,孔府门外已经挂上了三元和六首两人的亲笔书。”言下之意,让刘俞仁别再写了。
三元是章年卿,六首是许淮。比起赫赫有名的两位,刘俞仁的贡士出身,简直不配称为衍圣公的学生。——他写这些又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