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午后漫长,她读了两卷书后实在无聊,便提了笔来给他点了个美人痣。
过后她又给忘了,等着他黄昏时起身时叫人进来时,侍女们一个接一个目露愕然而后掩嘴偷笑。
他被她们笑得莫名其妙,还是常夏进来呵斥她们:“有什么好笑的?还不快捧水来给君候净面。”
恰在此时,郭圣通走了进来。
她倒好,先是一楞,而后笑的花枝乱颤。
“我……我我……忘了……”
她取了铜镜来递给他,他往里一看终于明白了她们在笑什么。
他脸一沉,她也不怕,笑着道:“你生的比我还好,点美人痣又不丑,就别生气了。”
从他生的好的不知道有多少人,甚至有些族里的伯母婶婶见他脾性好常逗她说他该去投女胎。
这样的话听多了,委实叫人心中窝火。
但不知为何,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倒不刺耳。
他不禁失笑,这是喜欢一个人就哪都看她顺眼吗?
见他一笑,她又缠上来:“我给你更衣赔罪,就别生气了。”
新婚后分别的数月中,她只给他来了两封书信。
他此次回来,心中不是不忐忑的。
他们年纪本就相差的大,又是政治联姻,她本就不太愿意,他很怕他们的隔阂日渐扩大。
这月余相处下来,他们慢慢熟稔起来,话多了起来,对彼此之间也更了解了。
他爱慕她,起于蓦然心悸。
因为不得,愈发深刻。
因缘巧合下,终于得以梦想成真后。
他发现她比他想象的还要好。
每走近她一步,他都能看到她不同的一面,带给他一次又一次惊喜。
能有几个长于珠玉绮罗中的女子肯屈尊服侍夫君更衣?
在她们看来,那是侍女的事。
更别说如珠如宝长大的郭圣通,何须做这些来讨好人?
但她肯,而且神色自如,就像这本来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于是,他笑着受了,说不出来不用劳烦夫人的话来。
然后,笨手笨脚的她就把冠给他戴反了。
当时正要赶着去锦棠院中陪岳母一起用晚膳,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觉得也没出错便就没照镜子。
谁知道出了漆里舍,一路上碰着的侍女看着他还抿嘴而笑。
他只当为那个墨点笑,也不甚在意。
他虽居高位已久,但还没有一言一行皆要雷霆万钧的习惯。
等到了锦棠院,他听了岳母说才终于明白过来。
而她,瞪大了眼睛问岳母:“不是那么戴的吗?”
那样子真是娇憨无比,若不是在岳母跟前,他只怕忍不住揽她入怀了。
想起这些,他唇边的笑就没有落下来过。
可,这次她又是在笑什么呢?
他不觉微微蹙起了眉头。
等着郭圣通进来时,瞧着他这模样,还只当他还在为刘玄带来的旨意心烦。
她走上前去,跪坐在他旁边,为他倒了杯温水。
“很为难吗?”
他抬头看她,刚沐浴过的她脸颊微红,在灯下看来分外动人。
“不为难,因为这决定早就我听闻长兄惨死的噩耗时就下了。”
他把刘玄封他为萧王召他回长安的旨意说给他听,“他倒也不糊涂,看我在河北站住了脚,怕我声势浩大起来越发没法控制。
可迟了,从他许我渡河北上时就迟了。”
郭圣通听后忍不住愤怒,“用你早就该得到的封王来换河北之地和你的兵权,他还真划得来。而且等着你回长安后,还不是任他摆布?这算盘倒是打的极妙。”
他不禁失笑,他都不气,她气什么呢?
他握住她温热纤细的手,笑道:“别担心,我又不是傻子,自然不从。”
“可……”她语气中染上了担心,“和更始帝就这般撕破了脸,谢躬怎么办?”
☆、第两百零五章 生气
她心下霍然闪过那个染满了鲜血的梦境。
在梦中,他和吴汉一起诛杀了谢躬。
想必这之后,刘秀就正式和更始帝决裂。
从此天高海阔,再没有任何能束缚到刘秀。
好风凭借力,送他上青云。
可再之后,就该是她的悲剧了。
她轻叹了口气,低垂下眼帘来。
他以为她担心,“他翻不起什么风浪来的。
刘玄知道我不肯应召得一段时间,再下密诏给谢躬还得一段时间,足够我处置他了。”
她望着他,轻轻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他见气氛沉闷下来,便拉她起身:“不是嚷饿了吗?走,我们去吃饭。”
外间食案上早就摆好了两只冒着热气的铜火锅,鲜虾骨头汤炖的够久,香味弥漫在空气中,叫人一刻都不想多等。
郭圣通跪坐在食案前,刚要举起筷子来,就听刘秀道:“抬张大案来。”
他看她抬头,便笑着解释道:“吃这个还是合食吃着有意思。”
合食?
她听荒年被卖进府中的,乡间人家常有合食的。
虽不合礼制,但她却一直想试一试。
一大家人围在一起吃饭,肯定守不住食不言的规矩,必定得说说笑笑,热闹极了。
可她始终没有机会,这会却不妨刘秀冷不丁地提出来,她当下自然笑着道好。
换了一方大案,又搬来了一个大的铜火锅后,郭圣通开始往汤锅里下香菜和竹荪,这是她的习惯,她喜欢在汤味更鲜浓美妙后涮肉。
她忙着的时候,刘秀也没闲着。
他调好了两碟蘸料递给她,“从前在家时,母亲会一口气调上一罐然后分给我们。”
一罐?
她有些想笑,可想到刘秀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又觉得只怕还不够。
她有意说两句,可想到刘秀已经接连失去三个骨肉至亲,她便把话咽回了喉咙,笑着和他说起古董羹的来源:“商周时每逢祭祀或庆典,都要击钟列鼎而食。
众人围鼎将牛羊肉等放入鼎中煮熟分食,只怕那就是是最早的古董羹吧。
等着汉时,出现了可以送入炭火和通风烟孔锅鼎,常日无聊的海昏侯便灵机一动发明了古董羹。”
海昏侯有四任,郭圣通说的是第二任海昏侯刘贺。
刘贺的父亲是武帝宠妃李夫人之子刘髆,因着母亲他得到了相当多得宠爱,得以封为昌邑王。
昌邑昌邑,作为特意设置的王国名,武帝爱子之心很是明显。
也正因为这份偏爱,李夫人兄弟贰师将军李广利联络了丞相刘屈氂,想要推自己的外甥上位。
却不想一朝事发,武帝勃然大怒,丞相刘屈氂腰斩于长安市集,投降匈奴的李广利也在第二年被设计杀之。
好在武帝想着李夫人死前的殷切嘱托,还没有迁怒于刘髆,他还是得了善终。
他死后,长子刘贺嗣位。
后来,忠厚的太子因着巫蛊之祸起兵不成自绝了,贤良了一辈子的卫后也投缳自尽了。
再后来,八岁的昭帝刘弗陵即位。
武帝为了防止吕后干政的悲剧重演,预先杀了刘弗陵母亲钩戈夫人,可还是没有避免大将军霍光的弄权。
昭帝十二岁时,霍光为其选后。
和吕后一样,他把自己的外孙女上官事推上了后位来保障自己的权利。
昭帝恨之,从不肯接近上官皇后。
霍光为使上官皇后早日生下皇子稳固地位,先是不许昭帝宠幸妃嫔宫女们,后又令宫女们
穿穷绔。
为了不再出一个卫子夫,霍光也真是费尽了心机。
可这有什么用呢?
直到昭帝去世,上官皇后也没有一儿半女。
就因为眷恋权利,便牺牲了嫡亲外孙女的一辈子。
这便是成大事者的气度吗?
因着这个,即便霍光有再多成就,她仍然不喜欢他。
她知道权利倾轧中不该说什么虚伪的礼仪廉耻,利用谁算计谁都是再正常不过的。
可做人不该有底线的吗?
把手伸到子女后辈的身上时,他就不觉得自己面目丑陋吗?
还是说,这都是可以牺牲的。
只要为了权利,牺牲什么都是值得的。
可他有没有想过,人生在世,不过百年,总是要化作一捧黄土洒在这天地间的。
到那时回首这一生,竟想不起来半点温情,难道就不觉得可悲吗?
王莽虽为帝又如何,到最后还不是落得一身骂名?
依着她想,还不如守着家人平淡温馨地过一生。
可男人,总是志在四方,总是想攀登上万人之上,总是有鸿鹄之志。
他们或许到临死之时才会后悔吧,也或许永远不会。
郭圣通望着氤氲热气中模样有些模糊了的刘秀,心下不禁想道: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和他们一样,血肉亲情再好也抵不过那重权在握的满足感。
她轻叹了口气,夹起薄如羽翼的羊羔肉卷放进滚开的汤锅来,打了个滚就夹出来。
蘸着蘸料吃了一口,果然鲜嫩膻香。
嗯……
东想西想的时候,还是吃点好吃的最好了。
瞬间转移注意力,一心扑在吃的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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