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筝理了理思绪,问道:“这些日子,驸马爷有在京中走动吗?”
陆毓衍眉梢一挑,眼底满满都是赞许,小姑娘看事情还挺一针见血的。
段立钧的案子结了,圣上把驸马爷骂了个狗血淋头,李昀又拿几个乐工狠狠打了驸马爷的脸,长安公主对丈夫怕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最近这些时日,淑妃娘娘身子骨欠妥当,长安公主日日在宫里伺疾,驸马爷为了洗刷那些污名,挽回公主的心,少不得老老实实待在公主府里。
宋玉澜身上的情疤和瘀伤都是新的,除非驸马爷有胆子有本事在公主府里胡来,不然他应该是没有机会朝宋玉澜下手的。
“这些天,的确没有听说驸马爷在京里走动,”陆毓衍应道,“反倒是前几日画了一副钱塘风光给淑妃娘娘解闷。”
圣上当年南巡,淑妃娘娘随行过,对钱塘山水颇为中意,这么多年过去了,都念念不忘。
林驸马这是投其所好,安抚了淑妃,才能安抚长安公主。
他既然存了这个心思,肯定会留在公主府里好好表现,府里上下都是公主的人,可不会帮驸马爷做戏。
“不是驸马爷,却能……”谢筝话才出口,迎面见一人过来,不禁望了过去。
那人提着盏灯笼,还有些远,晃晃悠悠的烛光照亮了她的脸,显得她面色暗沉泛黄。
那是古嫂子,她怀里还揣着一个包袱。
谢筝迎了上去,接到灯笼,柔声道:“这么晚了,嫂子怎么过来了?小丫头呢?”
古嫂子的眼睛还是肿的,比桃核好不到哪儿去,但她还是挤出笑容,收紧了怀里的包袱,道:“她哭累了睡着了,我让邻居大娘看着她,我赶了件衣服出来,来给他换上。”
谢筝闻言,心钝钝的痛,扶着古嫂子回到顺天府,到了摆放古阮的屋子外头,就见门半开着,马福搬了把板凳,坐着剥花生米。
衙门里不能摆灵堂,也没得点蜡烛,马福今夜当值,不能喝酒,就让人弄了点花生米来,陪着古阮,哥俩最后再唠嗑唠嗑。
见了古嫂子,马福蹭得站了起来,讪讪笑了笑。
古嫂子打开了包袱,里头一套簇新的衣裳,她摸着有几处歪歪扭扭的针脚,摊在了古阮跟前:“做了几天了,你老说我做得慢,我刚回去赶出来了,昨儿个还给你比过,尺寸应当是正好的。
你整日里在外头跑,常常回来时袖口裤腿上全是泥,但我晓得,你是最爱干净的。
咱们最后,换身新衣裳,干干净净地走……”
古嫂子说得很慢,声音喑哑,饶是她极力克制着,也带了几分哭腔。
紧紧咬着唇,古嫂子帮古阮换衣服。
人凉了有一阵了,浑身都僵硬着,马福、松烟和竹雾帮古嫂子搭了把手,替古阮换新衣。
谢筝退出来,站在庑廊下,心里五味杂陈。
陆毓衍跟着出来,见此处昏暗,并无灯笼光,便伸手揉了揉谢筝的额发:“别多想。”
谢筝一怔,咬着唇没吱声。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得有些多,她想起了谢慕锦和顾氏,没有亲手替他们收殓,谢筝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愧疚。
庆幸她不用直面痛苦,那种痛苦也许是当时的她无法承受的,会直接将她压垮。
可她还是愧疚的,为人子女,终究是……
徐徐吐了一口气,谢筝抬起眼帘,直直看着陆毓衍,把心中纠结说了一遍。
陆毓衍有些诧异,但他没有打断谢筝的话语,她愿意将内心里的那些痛苦彷徨与他说,他又怎么会拒绝。
小姑娘的个头只到他胸口,即便清楚她心中自有一股韧劲,可看起来还是娇娇弱弱的,让他想要护着捧着,远离苦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只是,苦难已经造成,这一点无法改变,谢筝不能再像前几年那样活得肆意,她不得不用着别人的名字,不得不面对父母双亡的痛苦。
陆毓衍微微弯下腰,沉沉湛湛看着谢筝,道:“每个人的想法都是不一样的,旁人我说不上来,但若是你父亲,他不会在意的。”
不追求刻板俗礼,不拘小节,骨子里随性且自在,那样的才是谢慕锦。
比起让谢筝替他们安置身后事,谢慕锦和顾氏更希望谢筝能走出镇江的困局。
“丹娘,”陆毓衍的声音压得很低,如呢喃一般,“以他希望的,以你想要的方式活下去。”
不自禁的,谢筝泪流满面。
简单的两个字,却如千斤重。
在父母身故之后,还有一个人,会如此唤她,唤她“丹娘”。
第一百一十三章 眼睛
陆毓衍眉宇舒展,乌黑的眸子一瞬不瞬的,斜长的桃花眼使得整个人都柔和了许多。
指腹在谢筝眼角轻轻擦了擦,谁都没有再说话,只静静的。
谢筝吸了吸鼻子,嗓子涩涩的,只觉得眼周烫得厉害,不晓得是泪水还是陆毓衍指尖的温度。
她抿着唇,迫使自己平静下来,这才应了一声。
陆毓衍勾着唇浅浅笑了笑,收回了手,慢慢直起了腰。
那道专注目光没有再一直停驻在她身上,谢筝不禁松了一口气,清了清嗓子,道:“之前说到哪儿了?对了,若不是驸马爷,又有谁能让裕成庄听话做事?”
“你觉得呢?”陆毓衍道。
话题转开了也好,让谢筝多想些旁的事情,免得她沉浸在情绪里。
后头屋子里,古嫂子他们似乎已经给古阮换好衣裳了,谢筝听见脚步声,怕他们随时会出来,不禁拿手揉了揉眼睛。
她不想让古嫂子看到她哭,古嫂子自个儿已经够难受的了。
手指按在眼睑上,谢筝不由一顿,而后怔怔看着陆毓衍的眼睛。
桃花眼的样子很好看,带着几分暖意,夜色浓浓,星光黯淡,就像是那些星星都落在了那一汪湖水之中,点点的,扫去了一身清冷之感。
这双眼睛,谢筝是很喜欢的。
可她在不久前,还看过另一双眼睛,同样是眼若桃花,但那双眼睛给她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哪怕是凝着笑意,还是让谢筝本能得感觉到危险。
谢筝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秦骏,那天,就在顺天府里,秦骏和林驸马一道来看段立钧,秦骏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就让谢筝不舒服极了。
“秦骏……”谢筝喃喃道。
青石胡同的宅子是他收下的,他自然能在一夜之间,让里头人去楼空。
秦家是比不得安瑞伯府,但秦家与林家是姻亲,秦骏与林驸马这对表兄弟素来比亲兄弟还亲,这些年他也没少打着驸马爷的旗号在京中替自己谋些好处,也许真的会胆大妄为,不把安瑞伯放在眼里。
至于那裕成庄,在票号上动些手脚,又不是把银子搬空了,秦骏真要拿着鸡毛当令箭,掌柜的未必不肯答应。
只是……
谢筝拧眉,道:“圣上传了口谕,让秦骏闭门思过,他能出府,甚至出城?”
陆毓衍想了想,道:“城门那儿倒是简单。”
如今可不是七月那一阵,出入城查得不严,秦骏真要不叫人认出来就出城去,还真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出府,秦骏与林驸马不同,林驸马会老老实实待在公主府,秦骏若想溜,秦家上上下下,未必就真的看得住他。
这也不难理解,谁会想到,在被圣上禁足之后,秦骏还有胆子出府呢。
照此推断,秦骏似是眼下最可疑的那个人了。
现今能做的,就是等到明日,沿着那山上山下再仔仔细细搜寻一遍,看看古阮到底发现了什么。
古嫂子一步三回头地从屋子里出来,眼睛红肿,显得整个人可怜极了。
她张了张嘴,想跟谢筝说说话,说古阮那个人,一年四季都跟个火炉子一样,她冬天里手脚发冷,古阮就给她暖着,可现在,古阮比她还冰了,就给他换身衣服,她的一双手就凉透了,像是在冰水里浸过一般。
可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谢筝年纪比她还小好多,她不想吓着谢筝。
古嫂子冲谢筝笑了笑,她清楚这个笑容肯定很难看,但已经用尽了她的全力了。
谢筝送了古嫂子回去。
幽静昏暗的胡同,没有多少亮光,古嫂子去邻居大娘家里把睡得云里雾里的小丫头抱回了家。
她把声音压得低低的,道:“阿黛姑娘,我差不多也该歇了,明儿一早还要起来做豆腐的,他做不了捕快了,大概会坐下来陪我卖豆腐了。”
谢筝咬着牙关,重重点了点头。
她好像又回到了来古家做客的那一天,古阮坐在院子里,哈哈大笑夸着古嫂子的豆腐,说着他的承诺。
这就是陆毓衍说得那句话的意思了吧……
以古阮所希望的,以古嫂子自己想要的方式,继续活下去……
人么,再苦再难,还是要向前看的。
木门吱呀一声关上了,隔着门板,传来小丫头嘀嘀咕咕说梦话的声音,古嫂子柔声哄着拍着,越来越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