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素来自傲于是仁宗嫡脉,母为仁宗皇帝挚爱元后肃明杜皇后,虽则如今坐着天下的是神宗一系,却觉得神宗不过是因着自己同胞兄长昭怀太子姬玢早逝缘故, 方才窃居江山,占了嫡脉便宜而已。挺直背脊,依旧维持着心中的骄傲。
此刻,被姬雪宜却狠狠甩了她的脸。
仁宗皇帝故去已然两朝,但继续往前追寻,自己的父亲仁宗皇帝不过是高宗嫡次子而已,真正嫡长一脉,却是姬雪宜的祖父英宗皇帝。
当年应天女帝掌权,废黜英宗皇帝,将嫡长一脉流放至房州,自己登基君临天下。及至其后群臣复辟,逼迫应天女帝退位,商讨重立姬氏皇族为帝的时候,首先考虑的便是女帝嫡长脉英宗皇帝。因着英宗一脉在房州流放期间早死,嫡系男丁断绝,方选择拥立女帝嫡次子仁宗皇帝。
如若当年英宗皇帝尚在世,甚至那一脉有嫡系男丁,这个大周帝位,便该当归还至英宗一脉,仁宗作为皇族旁支,不过该当封一个亲王而已。
越过兄长脉入住周宫登基为帝,不过是占着英宗一脉嫡系断绝的便宜。
这多年以来,自己从未正视姬雪宜一介小小县主,认为她不过是堂脉遗孤,因着一点血缘关系,靠着皇帝施舍,勉强在长安过着一点富贵日子。
可若按照自己多年信奉的嫡脉尊贵的理论,英宗皇帝为嫡长理所当然回归帝系,零陵县主作为英宗的嫡亲孙女,血脉尊贵更在如今宫中众人之上。自己届时作为亲王嫡长女,认真说来,最多也不过能够封一个县主而已。
自己瞧轻零陵,不过是觉得英宗脉断绝,身死帐消,不需计入考虑的缘故。
但若如此,母后杜后、兄长昭怀太子也早就逝去,旁人眼中看自己,与自己看零陵一般,自然不需惦记过往母后、昭怀太子应有的尊荣,自己仅是一介普通的帝姑大长公主,又如何能与皇帝嫡亲姑母玉真相提并论?
可若自己当真觉得嫡脉尊贵不容亵渎,这些年又如何会不自觉自然而然轻看零陵?
这道悖论充斥在永泰公主思绪之中,一时间,永泰公主整个人生信条摇摇欲坠,身躯虚弱,面色一片灰败,似乎整个人陡然间老了十岁。
高密公主瞧着她的模样,担忧不已,上前问道,“皇姐,你……没事吧?”
永泰公主思绪一片混乱,
零陵县主姬雪宜一席话着实推翻了自己坚信多年的人生信条,一时之间立在宴中,竟是茫然不知所措,拂开了高密公主的手,跌跌撞撞的离开紫云台。
紫云台一片寂静。
高台上的舞伎紧束水袖,小心翼翼退到一旁。殿中宗室众人面上神色各异。
永泰公主姬秾辉多年来依仗自己出身傲视宗室,人缘素来不佳,今儿当众被自己的晚辈零陵县主打了脸,众人心中神态微妙,快慰之中带着一丝尴尬。
顾令月倒是觉得神清气爽。她虽不惧永泰大长公主,视其为跳梁小丑,但零陵县主挺身而出,替自己解围,心中也生了一丝感念之心,环视台上一眼,唇角含笑,“各位婶婶姑母慢用,今日招待不周,让各位见笑了。”凝视零陵县主,“这位就是零陵表妹了,咱们表姐妹之间,一直却少见面。”
零陵县主收起了唇边自嘲笑意,恭敬上前,朝着顾令月道了一礼,“零陵见过昭国表姐。”又道,“零陵入京之时,正逢昭国表姐为丹阳姑母守孝,你我虽为嫡亲表姐妹,这么些年来,却很少见面,对表妹有些不熟,也是有的。”
顾令月唇边泛起一丝嫣然笑意,“是了。如今瞧着,你却是个妙人儿,这么些年没有熟悉,却却是可惜了。”顿了片刻,“表妹若有兴致,日后可以常常来见我。”
姬雪宜闻言面上露出一丝喜色,匆匆屈膝万福,“臣妹多谢昭国姐姐的美意!”
……
长安的暮色掩去觥筹落寞。
宫宴盛大,虽有永泰公主的插曲,却很快落幕。其后觥筹热闹,最后在一片祥和中结束。
顾令月揉了揉眉眼,斜倚在延嘉殿趟榻上。
姬泽回了后殿,便瞧见了顾令月眉宇之中疲惫的神情,闪过一丝心疼之色。他自然听说了此前紫云台宫宴之上发生的事情,对永泰公主心中不豫,哼了一声。
永泰姑母性情固执,皇祖母在世之时念在故去仁宗情分上,对其百般容忍。自己却没那么好性子,她此番大放厥词惹了阿顾不悦,不可能就此轻轻揭过。
取过一旁薄毯,盖在顾令月身上。
顾令月迷糊睁开眼睛,瞧见姬泽,“九郎,”揉了揉眼睛,“你回来了。”
姬泽应道,“嗯。”
近日长安城因着立后之事风风雨雨,姬泽虽尽力在前朝支持,后宫也并非全然安全沃土,担忧有些许风雨渗入,伤害阿顾母子。沉默片刻,开口道,“阿顾,近日长安风头浪尖,朕虽不惧,却不忍你在此间,不若你去骊山行宫待一阵子吧。”
顾令月闻言怔问,“骊山?”
“嗯,”他握着顾令月的手,“立后兹事体大,过些日子,朝堂怕是会起一些风雨事端。朕虽胸有成足,却不愿伤到你们母子。打算送你和麟奴前往骊山行宫暂避。”凤眸闪过炽热之色,“阿顾。”取过顾令月的柔荑,置在唇边轻轻亲吻,“朕一直希望和你相守,并肩看这座大周江山。如今总算即将能够实践诺言。你和麟奴在骊山行宫好好的等我。”声宛如誓言,“待到朕打点好一切,接你回京,届时,你便会是朕的皇后。”
顾令月目光盈盈望着姬泽,“一定要离开长安么?”
姬泽静默,嘱咐道,“听话。”声音哑然,“你们母子好好的,朕方好全力施为。”
顾令月点了点头,眸中隐显着水光
若是从前,不过。可是他们二人一起经历了数年风月,如今亦有了共同的子嗣麟奴。因着这些年姬泽为自己做下的桩桩件件事情,顾令月早已经对姬泽付诸信任。对于姬泽的话语并无丝毫怀疑之意。
大明宫夜色深深,一切与同从前并未有何不同。可此后不久,他们便将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妇。——夫妇,是一种极为郑重的身份。夫妻一体,此后她将以这种全新的身份和姬泽一道生活,
“九郎,你会想我么?”
姬泽唇儿微抖,“长安离骊山并非远途,朕毎十日会前往一次探望于你。”
顾令月应道,“好。”
一路逶迤长途,将长安朝堂的风雨都远隔在外。
车厢中,小皇子咿咿呀呀,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张望着这个世界。
砚秋在宫车外禀道,“郡主,前头就是骊山行宫了。”
顾令月应道,“嗯!”
温泉水池修建古朴,冒着婶婶烟气,没过顾令月洁白美丽的肩头。顾令月身心沉浸在温泉的水温之中,心中欣悦。远离长安,对于情郎自然颇为依恋。但骊山行宫清幽风景、温热泉水亦洗涤去她满身的尘土,亦令人身心舒畅。
暂且徜徉在骊山山水之间,将长安风云搁置在外,全身心的享受山间悠闲生活。
生活悠闲,不免想念幼弟屏奴,吩咐砚秋,“命人回躺长安,和裴舍人告阵子假,将屏奴接过来。”
砚秋眸光含笑,应道,“是。”
骊山烟雾缭绕,隐隐的青山遮掩着葱翠行人。一名青衣芒鞋的老人持着竹杖从山林深处前来,见着行宫苑囿风景秀美,一名女子带着大小两位童子嬉玩,神清骨秀,非凡庶之属,远远的望着女子问道,“那就是昭国郡主了?”
行宫侍卫恭敬应道,“正是。”
梁王点了点头,“下去吧!”
麟奴年岁幼小,虽是乍然到了陌生宫所,但依恋着身边母亲,并无不适之觉。咯咯而笑。顾令宸立在身边,微笑的看着姐姐和小外甥,目光孺慕。
顾令月忽觉身后脚步,回过头来,见是一容颜苍老、精神矍铄的老者,怔了片刻,吩咐道,
“屏奴,带着外甥出去吧。”
顾令宸知道分寸,点头应是,带着抱着麟奴的乳娘退下。
顾令点头颔首,“老先生好。”见着来人青衣芒鞋装扮,想着此处地域及宗室传言,隐隐猜到了梁王身份,这位宗室亲王地位论起来再高乃是正一品,与自己的国字郡主相同。只是辈分却比诸自己高了数倍,又是曾有保全宗室大功的功臣,心中尊敬,道了一礼,“昭国拜见梁王外叔祖。外叔祖万福。”
梁王姬柘笑道,“你倒是聪慧的孩子。”
立身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少女。近日来,大周朝臣派人到自己面前,分说这位昭国郡主不足为后,希望自己出面劝说皇帝放弃立后之事。自己多年隐居骊山,淡薄政事。于此事不过了解肤浅。论起来,这个少女还是自己的玄外孙女。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做这个恶人,只是大周风范,自己既为宗室长辈,总要维护皇家的威严。
“骊山虽则景色不错,却远离长安繁华,你独自从长安前来此处,倒也过的自得其乐。”
顾令月垂眸淡淡一笑,“外叔祖见笑了。骊山景色优美,您不就是喜爱此处风景,方隐居多年么。阿顾虽然不才,短暂避居此处,倒也觉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