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仙源因着挂念家中幼儿已然告退,她一人独坐在酒楼雅座之中,神色迷惘。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一名侍卫轻轻敲响门扉,禀道,“郡主,楼下有一位客人,言说是你的故人,听闻您在此处,特来求见。”
顾令月回过神来,“哦?”眸中闪过一丝奇色,“这故人是哪个?”吩咐道,“宣他进来吧。”
侍卫应道,“是。”领命而去。
过了片刻,一名青衣书生由从人领进来,向着顾令月恭敬参拜,“学生三原游景生,拜见昭国郡主。”
顾令月愕然片刻,数年前的回忆回到自己脑海之中,目光闪过一丝讶然之色,惊呼道,“是你?”
自己少年之时,曾经对清源县公谢弼有过一段情思,后来谢弼情归平阳县主姬景淳,自己“失恋”情绪低落,于行知书肆偶遇三原学子游景生,见游景生面貌情态之间颇于谢弼相似,不免将一丝情思托借在其身,绘做《葵花向日图》。其后因庶姐顾嘉辰作梗,二人误会不欢而散。
多年光阴过去,如今在醉仙楼重逢,自己从初年的少女,到如今已然为人妇,而当初的少年清贫郎君面容灰暗,虽身躯依旧笔直,笑容中蕴含苦涩之意,再不复笑容中一段春山的疏朗;
顾令月瞧着游景生目光复杂,“一别多年,游君过的可还好?”
游景生唇边扬起一道自嘲的笑意,拱手道,“郡主还记得学生,真是好。”
“那就好。”顾令月淡淡道。
“你如今求见我,所意为何?”
游景生满目苦涩,少年愚钝,如今多年之后重新参加春闱,昔年的年少轻狂已经尽皆洗去,家庭沉重的现实让自己认识到自己的无能,有的只有自己的老道。恭恭敬敬向着顾令月行礼道,“我磨砺数年,自认比从前多了一些长进,重新入长安,郡主贵重,已非常人能及。如今即将春闱,学生入京赴考。长安权贵之中,不识的什么旁人,且昭国郡主风头正盛,学生早年得罪过您,怕是旁人瞧在您的面子上,也不会结纳学生。学生思来想去,索性投卷到您面前,若是有幸得了郡主青眼,记得过去一二分善意,说不得尚有起死回生之处。”
顾令月眸中闪过一丝愕然之色,“游郎君,你既沉静读书多年,便当知道,当年我我尚年少,与君相交不过一时迷思,后续又是不欢而散。如此这般,你凭什么认为,我会记挂前情,接受你的投卷,向圣人推荐你呢?”
游景生眸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昂头铿锵利落道,“就凭我我若中进士入朝为官,愿在朝中为郡主效命。 ”
“昭国郡主如今得圣人爱宠,瞧着花团锦簇,实则根基并不稳当。”游景生侃侃而言,“所依靠不过是圣人的宠爱而已,宗室之中除了玉真公主之外,并无坚定援助。朝中亦无朝官支持。虽有工部侍郎达尔信,乃因郡主当年春宴择卷高中入士,等有些许香火之情,但达尔信乃是凭借自身才华,效忠的是圣人,并非实打实的郡主党。”
“学生却不同,”声音沉郁,“学生乃是寒门士子,朝中并无别的依靠,早年却对郡主有亏欠之情。如今朝堂之上,众臣对郡主非议甚大,归根结底,郡主在朝中没有自己的私人,学生若能得郡主赏识入士,日后定当为郡主马前卒,一生一世不会背叛。”
顾令月听着游景生的铿锵话语,一时愣在原地。
延嘉殿灯火明亮。
顾令月挥退从人,独自一人坐在窗前软榻上,手中握着游景生的诗集,心胸彭拜。
游景生今日在酒楼之中慷慨陈词,说愿效忠自己。她性子清淡,心中并无甚强烈权欲,若仅有自己一人,其实并不需要效忠的臣子。
可,
她的目光渐渐下移,盯着自己平坦的腹部。
若她当真打算怀孕生子,总是要为他们考虑。
姬泽下朝之后回到后殿,瞧着殿中温润的情人,含笑道,“阿顾今儿出宫,过的可好?”
顾令月回过神来,唇边噙出一抹笑意,“阿顾很好。”
“今儿我回府见了屏奴。裴舍人果然是高才之士,屏奴长大了不少,变的懂事了。离开之时屏奴很是依恋,我也几乎舍不得,”
姬泽听着顾令月在自己耳边道着家常话语,对幼弟的思念之意,唇角含起笑意,“你若是记挂屏奴,便将屏奴多多接入宫中,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在宫中住上阵日子,也没甚关系。”
顾令月闻言微微意动,仔细思虑后却道,“还是算了吧。”唇边露出一丝自嘲笑意,“我入住延嘉殿,已经被朝堂视做祸国妖妃,以美□□惑圣人做出这等不何体统之事来。连我都如此,屏奴是我的弟弟,若是常常入宫居住,更遭惹人闲话了。”
姬泽闻言剑眉深深皱起,“朕是盼着你过的舒畅适意的,只要自己高兴,理会那么多旁人做什么呢?”
瞧着顾令月静默不语,心中叹了一声,重启了一个话题,含笑道,“听说你今日遇到了故人,将那姓游的文卷给朕看看吧。”
顾令月怔了片刻,唇角泛出一抹自嘲笑意,“原来圣人已经知道此事了。”
姬泽凝视着顾令月,“阿顾是朕心爱之人,朕自然担忧你的安危,你出宫之时的戍卫盯紧了一些。”
顾令月道,
又道,“这游景生,当年有眼无珠,错待了阿顾,傻的出奇。这些年遭了些生活磨砺,倒有了几分眼力劲儿。”“朕盼阿顾你日后能够长长久久留在我身边,朝中确实该当有人。游景生与你有渊源,若是能够为你效力,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
顾令月眸光烁烁,灯光之下动人,“九郎为阿顾着想,我明白你的好意。只是我知道,朝官乃国之重器,不可轻授于人。”
姬泽嗤声一笑,抚着顾令月的手道,“朕知道分寸,阿顾放心就是。”
贞平九年春,京中学子参加了本年春闱,天子点选,共录用七十二人,三原游景生高中进士,名列第六十一位。杏林宴后,官授御史台御史供奉。
数月以来,朝堂之上对于昭国郡主的投谏重未止息。
此前,圣人与昭国郡主数年宠爱,甚至年余时间长居郡主府,朝堂之上都对圣人对昭国郡主一腔情意心知肚明。然而如今帝王和郡主共居延嘉后殿之事再度打破了朝臣的忍耐底线。一直以来,雪片般的奏折飞入前殿之中。皇帝却都置之不理,每日下朝之后径直回后殿,与昭国郡主形如民间夫妻。
棋盘坊御史台中,众位年轻的御史争论起昭国郡主之事,言谈激烈。一方认为昭国郡主与圣人无媒苟合,祸乱天下风气,当阻止正理;另一方则认为此事不过小节,无伤大雅。
游景生立在台中书架之后,手持一卷宗书,听闻众位臣僚争论静默不言。
一名年轻的御史举目四望,瞧见了游景生背影,不由眼睛一亮,开口问道,“游兄,此事你觉得如何?”
游景生一身青色官服,从天光黯淡的书架后抬起头来,“此乃圣人私事,我等臣子不该当置喙。”
第九十五章
御史台中因着游景生的话语静默了片刻。
“话不能这么说,”同僚道, “天子一言一行要为天下做表率, 如何能有自己的私事?”
“如何不应该了?”游景生道, “圣人主持天下,日常处理国事已经很辛苦了。回到后宫之中,希望能够和自己心爱的女人相伴。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便是民间老儿, 多收了一个三五斗, 也要娶个媳妇热被窝过日子。圣人富拥四海,难道竟连老农都不如么?”
同僚登时被噎住, 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我何尝这么说了?”瞪着眼道,“天下那么多好女子,圣人喜欢任何旁的女子皆可, 为何定要是昭国郡主?”
“为何不能使昭国郡主?”游景生争锋相对, “圣人是天下至尊, 难道连选择自己心爱什么女人都不可以么?”
年轻的新进御史被游景生怼住, 登时语塞。御史台中发甲须白的老御史瞿白听闻二人言语,皱着眉道, “尔等见识浅薄。圣人君临天下, 自然该受举国国力供奉, 但所有供奉依然应当依规而行。圣人既宠爱昭国郡主, 大可纳昭国郡主为妃,如今帝妃二人恩爱名正言顺,我等做臣子的自然不会多加置喙。如今偏偏二人没有名分,却同居于延嘉殿中, 着实不合礼法。我等臣子为天下计,效忠圣人,自然该当明白谏言,令圣人知道错处,方能改正己过,为万民之表率。”
游景生听闻瞿老御史话语,冷笑两声,“瞿老御史怕是年纪老大,不懂得圣人的心思。昭国郡主出生尊贵,圣人心爱昭国郡主,如何忍以妃位委屈之。若朝臣允得郡主立后,自然不会出现这等违背礼俗的事情。”
瞿老御史闻言面上露出愤怒之色,“胡言乱语,昭国郡主身体不足,又有昔日和亲之事,如何可为皇后正位中宫母仪天下?”
“昔日卫子夫可为皇后,王皇后以民妇和离的身份入宫,诞育武帝,遂封为皇后。史上传为佳话。昭国郡主出身贵胄,又于国有功,如何担不得正位中宫母仪天下的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