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不知道这些年来她的处境,也不是不知道沈家那些人对她的态度。
可是他也袖手旁观的放任了,所以现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裴影夜是多少有些矛盾和心虚的。
沈青桐抿了抿唇角,随后转身走到一边,手指无聊的戳着长满霉菌的墙壁,叹息道:“好也罢,坏也罢,反正我都已经走到今天的这一步了。这里是大越的帝都,不比别的地方,这里也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其实你真的没必要多此一举的过来。现在所有人都认为崇明馆的事是出自西陵越之手的,所以今天即使你不来,他也不会叫这些人得逞的。”
即使西陵越再如何的恼怒,可是他那人太过骄傲自负了。
皇帝和西陵钰那些人,既然已经认定了北魏摄政王被杀一事是他的作为,那么就算他任由西陵钰出手,并且顺水推舟的把所有的罪名都推给沈青桐来承担,可是在那些人的心里,他也依然改变不了的是这件事的主使者。
既然赔不赔夫人,他都要背这个黑锅……
这笔买卖,他是会算的。
哪怕只是为了给西陵钰添堵,和向他示威——
沈青桐十分肯定,西陵越是绝对不会让他的人得手的。
成婚这么久,别的没长进,她却是把那个男人死不服输的臭脾气给摸得一清二楚了。
沈青桐说这些话的时候,完全是衣服公事公办的表情和语气。
裴影夜的眸光,却是隐晦的略一晃动,只是他的自控力极好,随后就已经恢复如初。
“跟我走吗?”沉默片刻,裴影夜突然开口问道。
沈青桐始料未及,回转身来,诧异的抬起眼睛看他。
面前的男子,目光沉静,容颜俊美。
他就那么定定的望着她的脸,直视她的眼睛,又重复问了一遍:“要跟我走吗?离开这里,离开大越,离开这个是非之所,我会照顾你的!”
他说这话,是绝对认真的。
他是真的在邀请她,诚心诚意的想要带她走,带她离开这片身不由己的土地。
两个人,四目相对。
沈青桐蓦的就湿了眼眶。
她想要笑,可是那笑容蔓延在唇边,眼底的神情却尽是苦涩。
十一年了,整整十一年,她孤身一人,因为知道没有人可有去依靠,所以就从来都不懂得什么是委屈,但是这一刻,这种消失了整整十一年的情绪,突然之间就在心中泛滥成灾。
眼泪模糊了双眼,她说:“为什么当年你不这么说?”
如果那时候你问过我,如果那时候你肯带我走……
可是,他没有!
他把她扔回了沈家,从此以后,音讯全无,让她一个人感受这世间冷暖,人情冷酷……
这控诉,来得太突然。
裴影夜紧绷着唇角,默默无语。
他身后的侍卫赵凛踟蹰半晌,终于忍不住的代为开口解释道:“二小姐,当初殿下的处境您也知道,不是他要弃你于不顾,实在是……”
实在是,力不从心!
没有人知道,当年沈竞全军覆没,沈青桐并非侥幸生还的,而是千钧一发,裴影夜的人趁乱带走了她。
那些凶徒到处都没有找到她,又因为她当时就只是个五岁大的小女孩儿,现场已然尸横遍野,所有人都杀红了眼,就只当她也被埋在了尸堆当中。
只是,那时候裴影夜自身的处境也并不好。
因为摄政王夺权,皇帝根本就掌控不了国中大局,当初也就是为了让他免于迫害,皇帝才以游历为名,将他远远的送出了京城,并且一路掩藏行踪,尽量避免被摄政王等人的耳目发现。
那种情况下,他自己每走一步都不知道前方是生是死——
哪怕是为了沈青桐的安全和沈竞的名声考虑,他也不能冒险把大越镇北将军留下的孤女带在身边的。
所以,等到风波散去,那些凶徒都撤了,他就又把沈青桐送了回去。
那时候,他还对人性抱着一线美好的希望,以为是沈竞为沈家争得了所有的地位和荣耀,最起码,沈家的人也会善待沈青桐的。
可是没有想到,沈家的那些人,也是一群过河拆桥的衣冠禽兽。
这些年来,这个女孩子,实在是承受了太多!
其实裴影夜的心里也明白,她这并非是刻意的在指责他,而只是委屈了太多年,积蓄掩藏的所有感情才会一次全部爆发了出来。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只是任由沈青桐捶打他的胸膛,最后筋疲力尽的依靠在了在了他的胸膛。
这牢狱之中,到处都充斥着鲜血和腐朽的味道。
沈青桐的痛苦声,隐藏了太多的委屈,在石壁中间回荡往复,仿佛鬼哭一样的瘆人。
所有人的人,都沉默无声的站着。
良久,一直到她哭得累了,裴影夜方才缓慢而稳健的抬起一只手,慢慢落在了她的背上。
“是我不好!是我不该抛下你的!”他说,声音缓慢,又充斥着缓慢的叹息声:“以后都不会了!我们先离开这里,好不好?”
京兆府衙门的牢房,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裴影夜扶起她的肩膀。
他的目光深邃,定定的望进她剪水的双瞳里,伸手要去抹她腮边的泪痕。
沈青桐抬起眼睛看他。
她看到了他眼睛里毫不掺假的认真神色,可是在那一瞬间,感觉到的却不是救赎和解脱的轻松,反而只是茫然。
“离开?”她梦呓般呢喃。
“跟我回北魏!”裴影夜道:“好不好?”
这里,就是个十分之所,不仅有她难以面对的过去,跟是牛鬼蛇神混杂,各种阴谋算计不断的。
其实平心而论,沈青桐对这里是没有任何留恋的。
可是——
如果说到要离开——
似乎心里有的也只是强烈的忐忑和对迷茫未知的未来的恐惧。
她的眼神闪躲,一直没有表态。
裴影夜用指腹一下一下温柔的擦掉她脸上泪痕,甚至是用了一种近乎哄孩子的语气,再次与她商量道:“如果你还有放不下的心愿和执念,那我们就了结完了再走!”
当年,沈竞其实隐约的已经猜测到了他的真实身份了,可那人是个狂士也是个武痴,只是一心看重了他的天赋,真心实意的想要培养他,并且把衣钵传给他。
那时候,两国之间的关系并不和谐,沈竞甚至是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收他为徒,又悉心教导。
他自幼就和自己的父亲分别,沈竞于他,就像是父亲一样的存在。
虽然当年沈竞的死,和他没有关系,但是因为自己的力所不及,没能出手庇护,这些年里裴影夜的心中是一直都深埋着愧疚的。
几经生死,走到了今天的这一步,他这种人,已经近乎是个无坚不摧的怪物了,却唯有这一刻,眼底心底流露出来的感情都是最深刻的。
两个人,四目相对。
沈青桐看着他,几乎是被他蛊惑了。
裴影夜于是低头,慢慢地拉过她的一只手,用自己宽厚的手掌将她冰冷的五指包裹住。
“走吧?”他重又抬头看向了她,再次确认。
沈青桐的嘴唇蠕动,张了张嘴,刚想说话,迎面就听外面黑暗冰冷的过道里传来一道男人冰冷讽刺的笑声——
“沈青桐,你可想了好,真的确定要跟他走吗?”
那条过道很长,来人的脚步声却是很轻,踩在地上,回音空灵。
赵凛连忙收摄心神,已经一步上前,挡在了这间牢房的入口处,严阵以待的戒备。
沈青桐皱了眉头。
裴影夜平静的转身。
又过了不多一会儿,火光一闪,那人自黑暗中现身,一矮身,也进了这低矮的牢房里。
西陵越的身上,还穿着他晚上进宫赴宴的那身衣裳。
他进了门,却也不往里走,而是施施然往门框上一靠,然后双手环胸,似笑非笑的侧目看向了里面的裴影夜道:“裴太子,就算你要带她走,那也是问错了人的好吧?要带她走?那也得先问问本王答不答应!”
说话间,他的瞳孔骤然收缩,眸光也跟着顺时一寒。
那眼神,锋利终又带了森冷的寒芒,蓦然从裴影夜脸上移开,落在了他与沈青桐交握在一起的手掌上。
沈青桐如芒在背,心尖儿上猝不及防的激起一点轻微的颤抖。
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反应,她的手指痉挛似的往后缩了一下。
动作很轻,裴影夜还是感觉到了。
他的眉心微微一动,便是稍稍用力,将她的指尖捏的更加牢固了些。
云翼瞪着眼,盯着那两人牵在一起的手,直接撸袖子就要冲上去打架,好在云鹏的反应快,抢先一把将他拽了回来。
西陵越主仆三个堵在门口。
沈青桐瞧着他那表情,心里忍不住微微的紧张。
裴影夜却是完全的不为所动,淡淡的开口道:“不需要问你,本宫知道,你不会答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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