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顾经久不变的冷峻面目,对视上他别有深意的笑容,一丝冷色自眼中闪过:“言重了。”
本是寻常对话,卿羽却听得胆战心惊,在心里埋怨着叶白怎么老给她惹麻烦,先是对大师父极尽奉承一副谄媚嘴脸,后又是挑衅师兄说话还阴阳怪气,他究竟吃错什么药了?!
两个男人的战争,杀得硝烟四起,两个人都不说话,只专心看着棋局,想来每一步都走的辛苦,不然也不会每一子都落得慎之又慎,如此来回了几招,场面似乎陷入僵局。卿羽体贴地给两人泡了壶茶,不一会儿就见了底,果真是思考伤脑啊!只得又回去沏,拎着茶壶再来时,远远顿住脚步,一个小院里,一株槐树下,一席石桌上,一方棋局中……两个对弈的英俊男子,一个玉树临风,一个英武神勇,忽略掉其中弥漫着的诡异气氛,这该是一副多么美好的画卷!
师兄棋艺高超,她是打小就见过的,曾有一回师兄去陈国时,恰逢大师父二师父不在,她与师姐白露哄着闹着央师兄带她们去见见世面,记得是在陈国的边陲小镇上,想来师兄因着生意之事常去那里走动,许多人都认得他,当晚就有人抱了棋盘来找他。对方是个很和气的小老头,连杀几局掩面而归,听人说那老头视棋如命,打败全镇无敌手,直到遇见周顾,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有人开玩笑说,怕是他老死都不能赢过周顾了。
那一年她十二岁,周顾刚过弱冠之年。在她印象中,素来冷酷的师兄,只有在下棋时才能卸下身上沉重的杀伐气,整个人变得神采奕奕。为了迎合他的这一爱好,她也暗暗学,但终究只学了点皮毛,根本不匹师兄的棋艺,她跟二师父下,二师父手下不留情,一盏茶的功夫就能落花流水地杀她两局,但她缠着周顾下,就会下的久些,有时还偶尔赢上一回。
周顾尚与二师父下得艰难,却能与她周旋,想来是特意让着自己的。想到这里,面皮一红,她终究还是希望自己能提高些,真正有能力坐在他的对面,陪他酣畅淋漓地逐鹿天下,而非是一个弱者,时时要靠他承让。手中提着茶壶走过去,还没倒上,便见叶白站起身,拂了拂衣袖,拱手大笑道:“周兄好棋艺,在下佩服!”
卿羽喜道:“怎么,师兄赢了?”一拍叶白肩膀,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我就说嘛,师兄厉害的很,你呀,是自取其辱!哈哈!”
周顾却止住她的手舞足蹈,笑道:“怕是要辜负你的希望了,”说着又向叶白拱手一礼,“叶兄棋艺高深,阵法布置得变幻莫测,实在是高,按理来说,这一局是叶兄胜了,在当时连我都以为独木难支的局势下,你竟能反败为胜,我甘拜下风。”
第十九章 情不知何起
叶白凑到卿羽身边喝了杯茶,不以为意:“人生如棋,阵法这个东西,经历的多了也便熟了。”扬杯向他一举,“你的破阵功夫倒让我不敢掉以轻心,最后还险些中了你的计,若轮智慧,周兄更胜一筹。”
他们二人由先前的相互敌对,到现在的相互赞美,让卿羽有些措手不及,这算……不打不相识吗?师兄的棋艺在她心里已是望尘莫及,叶白竟能与他打个平手,没想到他这个人还有几分能耐,卿羽偷偷瞄一眼叶白,发现他正噙着坏笑看着自己,心跳突地漏掉一个节拍,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扭头跑开了。
原想下午就回露鼎记,但离家太久,一时不舍,于是卿羽决定再留一晚。再多留一晚干什么呢?无非也就是帮师父们收拾屋子、缝缝补补,忙至深夜才入睡。时至八月初,夜间有些清凉,她辗转反侧了几回,仍无睡意,索性披衣而出。
明月皎洁,彩云逐月,她这才发现隔着院墙,邻居的兰姨家里有棵高大的桂树,许是因为地势的缘故长歪了,大半树枝探过墙来,满树淡黄淡黄的花瓣,夜风吹来,拂落一片花雨,带来一阵浓郁香气。她想起露鼎记的后院里也有一株桂花树,终日忙着生意,竟然忽略了它的花期。
又一阵凉风冷不丁乍起,寒意钻进脖颈,她拉紧了衣领,几片淡黄色的花瓣落了肩头,她偏首轻嗅,清香扑鼻,心情在这一刻愈发舒畅,再不顾寒意的入侵,双臂舒展,竟和风舞了起来。盈盈旋舞间,她仿佛回到从前,还是在小时候,五六岁光景,在李府的家里,寒冬腊月,天降大雪,她在庭院间跳着笑着追逐雪花,穿着笨重的棉袄跳起欢快的舞蹈,奶娘虽在一旁嗔着,却也由着她,笑得一脸慈爱。
终究还是有丝眷恋的,好心肠的人,洁白的雪。纵然那里带给她最多的是黑暗与疼痛。
清风来,桂花落,她翩跹其间,以一身洁白素衣舞出一片太平盛世,天地再无任何喧嚣,只剩安宁与飘零。
名花倾国两相欢,花太香,人太美,此时此刻,多么贴切,让他看得近乎痴了,想走上前去,却生怕惊扰了她,踟蹰一刻,终是悄悄背过身去。
“师兄?”
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他顿住步子,迟疑间,她已小步跑上前来,绕到他面前,望着他,有些急促的喘:“你要去哪里?”她问的急,因方才刚跳了舞的缘故,两颊染上了绯红,映在他眼中,是玲珑剔透的美。
见他仍沉默不言,卿羽心底蓦地掠过一丝惊慌,出手按上了他手中提着的剑和包裹,颤了音气重复问:“这么晚了,师兄,你要去哪里?”
他下意识望了一眼她覆在自己手上的手,却也不避,只淡淡道:“临时有急事,需出门一趟。”低头看了她一眼,情绪复杂,顿了一顿,才说,“这次时间可能比较久些,你……你们多保重。”
她怔在当场,似无话可说,眼光一漂移,落在交叠的两手上,触电式的松开,许久才低低道:“路上小心,早点回来。”
他轻轻嗯了一声,重新提了提剑,将包裹顺势往肩上一甩,便要大踏步走开。
刚迈出一步,腰际忽然被扣住了一双手,再迈不开半步。
卿羽在他身后紧紧抱着他,想要说什么话,却哽咽的厉害,只字难吐,只那样抱着,脸颊贴上他宽厚的背,鼻头一酸,落下泪来。
此时此刻,再也不管不顾,只想这般抱着他,不撒手,不放开,纵天崩地裂也不。
就在两月前,她向他表露过心迹,他却生生拒了他,她虽难受,却咬牙应承了,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如何能放得下?十年的爱慕和心意,早已融进骨血,至死不休,此后每每面对他都要积攒好多的勇气,不让自己露出蛛丝马迹,以为这样就能让他看到自己过得好,才不会给他增添负担。
她也曾天真地安慰自己来日方长,她相信自己的精诚终能所至,师兄这个如同金石铸就的冷血之人也定然会被感化。但事实上,这两月来,她心里也没底,空落落的,患得患失,忧心忡忡。
如今面对他的再度离去,她再不能如常淡定,而是失了控。被挑开了的心事,被大白于天下的情愫,她早已无处遁形,也无须遮掩,此时此刻,她竟然那样害怕,害怕他一去不回,害怕他有意外,害怕他遭遇凶险,更害怕从今后对她关闭心窗,不给她留一丝机会……既然有这么多的害怕,那么,就让她再放纵一次吧……
“师兄可是在生我的气?大师父那个人嘴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叶白真的什么都没有。”她急切地向他解释着,又一想,许是自己想多了,师兄那样一个明镜似的人,怎会看不清大师父的用意?情急之下,更加用力抱住他,“我是哪里做的不够好,不能让师兄喜欢,我要怎么做,才能让师兄回心转意?”
他一动不动,任由她抱着,直到清晰地感觉到她的呼吸满满的都是泪意,一双黑眸逐渐染上点点伤情之色,好在,她在背后看不到,如此,才不会让她重燃希望。可是,要用多少力量、要克制住多少汹涌的冲动,才能不让自己回过身来,抱住她,用尽全力,将她揉进怀里,再不将她推离身边?……
可他只能给他一个冰凉的背,而非一个温暖的怀。袖间的双拳握得指骨泛白,他闭上眼,挡住眼中的悲伤之色,双手覆上她冰凉的手指,一狠心,大力掰开。
“卿羽,对不起。”连一句歉言,都说得这般决然,他没再回头看她一眼,踏着月光匆匆走了。
凉风乍起,一树淡黄色的花瓣飘零如雨,他的踽踽背影被夜色吞噬,卿羽仰起脸,望见远处只有延绵群山的暗影,起起伏伏如黑色的惊涛骇浪。她想不通,是什么时候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么一个沉默的近乎无情的人,但她也清楚地知道,从前的他,不是这个样子。
她七岁那年随大师父上了山,很长时间都忘不掉关于本家的那些梦魇记忆。童年阴影夜夜纠缠,多少个深夜大汗淋漓地惊叫着爬起,入眼是大师父的和煦俊颜,映着微弱烛火有着与素日的风流之姿截然不同的痛惜,替她拭去满额汗水:“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再也不要怕。”
师姐白露在睡梦中咕哝了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她听话地点点头,起身下床随大师父推门而出。院中,明晃晃的白月光照得地面都在发亮,师兄周顾仍在练武,一招一式无比认真,回头看到大师父与卿羽,收了刀剑走过来,望见她脸色苍然,言语中透着关切:“又做噩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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