篆香录 (水际)

　　廷雅往金橘身前一挡，接过茶盘，低声责骂道：“还不让开些，快去照顾外祖母。”
　　又转头看了看秀芝，顺势站到她和另一边的小曲中间，“世子妃烫到没有？”
　　见她衣衫上沾有茶汤，忙将茶盘递给小曲，掏出绢帕要给秀芝擦拭。
　　秀芝一双眼盯着小曲手头的杯盏不敢挪开，见她把手头给灵芝的茶也放在茶盘上，规规矩矩端了盘子，稍松口气，忙伸手接过廷雅的帕子，自己假装抹了抹，“我没事，没事。”
　　廷雅又站直身，将茶盘托回自己手上，给灵芝的那杯起轿茶，还让小曲端着。
　　秀芝看了眼小曲手中的喜杯，还好，还好，杯子和茶水都在，她微微松一口气，安灵芝迟早得喝！
　　那边厢严氏伸手把住安怀玉胳膊，稍稍喘过气来。
　　灵芝清朗的声音还在院中继续，就连那坐下的宫里老太监都站起身往这边看来。
　　“……安家将灵芝看作亲生女，抚养至今，已完成了和灵芝爹娘许下的承诺，将灵芝养至出阁，还将爹娘留下的嫁妆悉数交给灵芝。如此大恩大德，灵芝没齿难忘，若不将此事公诸于众，实难报这十多年养育之恩，也好让大伙儿都知道，安家人是多么宅心仁厚！这般仁义好善的人家，必能子孙昌盛、福寿绵延！”
　　说完，朝着严氏又一拜到底。
　　人群中响起一片唏嘘，没想到，谁也没想到安家四姑娘竟是外头的孩子，安家还真是仁义，好好将旧友遗孤养大，还留了这么多嫁妆送出阁。
　　那宫中的老太监先忍不住鼓掌叹道：“好！好！好一个仁义人家！好一个知恩孝女！这段故事老奴必得转告皇上才是！”
　　人群中也一片附和声，纷纷称赞安家人有情有义！
　　安大背着手，挺着圆肚，脸沉如锅底，几乎将牙咬碎，他们的计划就这样被灵芝打乱了！
　　灵芝聪明就聪明在不说她是香家闺女，又首先挑明她不是安家人。
　　此时的安府就如被架上火的铁锅，想否认这件事都无从否认起，难道他们要当这么多人的面儿说灵芝是安家人吗？
　　可哪有人在出嫁当日编造谎言说自己不是亲生的？
　　更何况若他们现在承认了，转头又将灵芝除谱该怎么说？
　　可他们更不敢说灵芝是香家闺女呀，那安家当年收留逆贼之后的罪名就坐实了，宣德帝第一个就留不得他！
　　他们也没法说他安灵芝与燕王私定终身啊，人家都拼命给你戴高帽了，一口一个感激仁义，他们怎么能一转头就给人泼污？在别人眼中安家成什么了？
　　安大脑中瞬间转过千百个念头，如今最佳办法便是顺着灵芝把这个谎给说圆了，大家各自占点便宜，安家捡个好名声，一拍两散！
　　站在安大旁边的安二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听到最后，大大松了一口气，还好，这安灵芝没把《天香谱》的事给捅出来。而安灵芝这般说法，除了没让他们出气，倒是对安家名声无所损，反有所益。
　　可终究……终究是憋屈啊！
　　严氏对她后头的话听得断断续续，耳中像塞了棉花一般，两眼冒起金星，要不是一群人扶着她，她真能倒下去。
　　这丫头什么时候这么胆儿肥这么不要脸了？满篇假话张口就来！
　　果然跟那靖安王混不出个好样儿！
　　秦氏的声音在她耳边低低响起，“娘，没事儿，她没说香家的事儿。”
　　严氏这才重新站稳，脚下有了点力气。
　　她不能倒，所有人都看着呢，她必须将这场戏演下去！
　　灵芝见差不多了，周围人都已经嗡嗡议论开，纷纷称赞安家人仗义、安灵芝知恩，真是一段佳话。
　　她站起身，接过小曲手中的杯盏，对着严氏举起来，“灵芝永世不忘祖母和父亲母亲养育之恩。”
　　说完，将杯盏送到嘴边一仰头，尽数喝下。
　　放下杯盏时，能看出脸色稍微变了变，即使抹了厚厚的粉，也掩不住强忍的痛苦。
　　秀芝咬着唇几乎要开口畅快大笑，喝吧，还是喝了，还是喝下去了！
　　严氏也心头大快，让你刚才开口胡说，现在尝过这苦滋味了吧！
　　灵芝装作强忍住难过的模样，眼神扫过秀芝和严氏的脸，走到廷雅身旁，端起那上头一杯茶送到严氏面前，“这一杯是孙女敬祖母的，感谢祖母这些年来的恩德。”

　　☆、第300章 悲喜两重

　　严氏口干舌燥，三月的日头晒得她头晕眼花，十分想喝杯茶。
　　她接过那茶水，一饮而尽，醇厚的茶香侵入肺腑，让她终于能顺利开口说话。
　　她的想法和安大一样，被灵芝抢了先手，他们准备好的一番说辞再没法拿出来。
　　为今之计，只有顺着灵芝说下去，遂清了清嗓子，艰难无比开口：“好孩子，没枉费祖母疼你一场，将来的日子，自己要好好过！”
　　灵芝顺势走到她面前扑过去，虚抱住严氏，脸凑到严氏耳边。
　　在众人看来，这是祖孙情深，相拥一哭。
　　灵芝用仅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开口，“多谢祖母的黄连茶。”
　　严氏冷冷一笑，也低声回她：“安家不再跟你计较，从此以后，各走各路。”
　　灵芝淡然，“灵芝正有此意。”
　　二人分开，灵芝又转到廷雅面前，拿起茶盘上剩下两杯茶，一杯递到毓芝面前，一杯递到秀芝面前，“两位姐姐素来对灵芝多有照应，也请受灵芝一敬。”
　　回敬茶是为新娘子敬女眷，父亲不在其列，敬完母亲，敬姐妹的也有，围观众人也不以为奇。
　　毓芝与秀芝没想到灵芝会来这一招，互相对视一眼。
　　秀芝朝毓芝点点头，这茶是严氏刚喝的茶，当不会有问题。
　　二人也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秀芝在茶水入口的刹那，“哐当”手中杯盏跌落在地，脸色变得惨白，往后晕厥过去。
　　“世子妃！”她身后几个丫鬟忙扶住她。
　　严氏和毓芝都不懂为何秀芝会忽然晕倒，眼见宾客们都诧异看过来，秦氏忙吩咐：“世子妃是累坏了，快先扶下去歇息。”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灵芝身上，看了两眼便不再注意她，见灵芝敬完茶，即将开门迎燕王，便纷纷鼓起掌来，朝大门处涌去。
　　秀芝三魂飞了二魄，脚底虚浮地由着人将她抬进厢房，有气无力地瘫在罗汉榻上。
　　“世子妃！”宝珠急得不行，将她悠悠晃醒。
　　秀芝重新有了意识，下意识张开嘴，“呕”坐起身子趴在榻沿一声干呕。
　　“世子妃喝点水？”宝珠忙端了杯清水过来。
　　秀芝眼中满是泪，脸涨得通红，挥着手推开她，好不容易才艰难开口，“痰盂！”
　　宝珠忙端了痰缸子过来，秀芝顾不得从口舌直到胸腔的苦意，将手指探进咽喉深处猛抠。
　　打了几个干呕，就“哇”地一声吐出来一堆汤汤水水。
　　秀芝还不罢休不放心，又探手进去拼命抠，一会儿又吐出来一滩，直到吐无可吐，竟是些黏糊糊的胃水，才虚弱地抬起头来，低声道：“水！”
　　宝珠别过脸，手抖个不停，慌慌地又去拿水，发生了什么她都不知道，但从秀芝的反应看来，她们，这次又失败了。
　　外头正房内，灵芝已重新匀了妆，只听外头欢呼声由远及近，秦氏和林二太太拿了红盖头来搭在凤冠上。
　　霎时眼前一片暗红，只能看见凤冠上垂下的珍珠晃晃悠悠，灵芝的心这才从刚才一番剖心剖肺的诉说衷情里跳出来，没来由地加快速度猛跳。
　　她暗暗深吸一口气，安慰自己，面对严氏尚且不慌，一想到无迹哥哥怎么还这么慌呢？
　　安府大门一开，宋珩就明白里头的事定是顺利进行下去了，他耐着性子等迎门的安大老爷拜礼完毕，手虚扶一把，急不可耐地往里冲去。
　　从大门到万芳阁，短短几步路，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云上，飘得厉害，他拼命咽着唾沫，堆起笑，迎往一众宾客。
　　王府随从四下散开给宾客发喜茶喜糖，招呼晚间上燕王府吃酒，按理说这时候新娘娘家人该上来挡一挡，提点有难度的游戏或任务来为难新郎，讨要些喜钱。
　　安府里头的人除了安敄翠萝，个个心神恍恍，哪还有工夫来为难宋珩，再说他们也不敢！
　　宋珩就这么如进门赏花一般，没遇一点阻拦，安安稳稳来到万芳阁院内。
　　灵芝听见庭院里头的鞭炮声炸响，心跳又快了几分，忽手中被塞进一朵红绸花，听见全福人在门口喊，“送新娘咯！”
　　她站起身，牵着红绸的手有些发僵，迈着步子，走过厅堂，跨过门框，鞭炮声忽然变成炸在耳际，“噼里啪啦”震天的热闹将方才安府中一片深情离别的气氛瞬时冲淡下去，小孩儿的笑闹声和宾客的欢呼声扑面而来。
　　成亲原来是这般热闹的。
　　宋珩站在院口，眼看着安敄手牵红绸，将红绸另一端全身华服的人一点一点引到自己跟前，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心跳声，比那鞭炮声还响。
　　安敄到了跟前，浅笑着将红绸递过来。
　　宋珩已看清了灵芝，那红盖头下，只露出小小玉白色的纤巧下颌，偶尔一阵风起，能看见饱满的唇瓣嫣红，紧紧抿着，似海棠娇艳欲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