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小令又纳闷道:“姑娘今儿怎么,像是故意要气着大姑娘似的。”
三姑娘平日里见着大姑娘,唯恐避之不及,今日怎么还主动挑这条路,还故意顶撞,似凑上去惹她一般。
灵芝微抬起头,看着夜空将满的一轮秋月,月华如洗,衬得园中山石草木影影憧憧,越发幽深。
她不想再隐忍。激怒毓芝,让她闹到母亲跟前去,她才好进行下一步计划,让她们一点一点看清楚,她再不是那个任她们捏在手中把玩的安灵芝!
她的目光迷蒙起来,似穿透到另一个世界,喃喃念道:“我听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对付对手,不过两种方式,一种是置若罔闻,让她拳打空气;一种是让她怕你,她凶你更凶,她强你更强,她奸你更奸,针尖对麦芒,奉陪到底。”
小令不太懂,她日日跟着姑娘,出入内宅,在哪里听到过这样离经叛道的话?
灵芝确实听到过,那是上一世,当时她已住进皇宫西苑,准备随使团出京,那晚使团突然遭遇刺客,她在乱中晕了过去。
醒来之时,已身在玉鸾殿碧纱帐中,听得落地罩外有女子这般说道。
不知她是何人,在与何人对话,语声呖呖,语气明快,格外洒脱,铿锵有力。
她还说了一句,灵芝没说出来,她说:所以,除非你能将敌人毙命,否则不要举起你的剑。
那几句话,给灵芝的印象格外深刻,却没想到,自己会有用上的时候。
现在的她,谁也不怕,要来便来,奉陪到底。
小令还在琢磨,或许是云霜姑娘说的?想着大姑娘的怒气,又不免忧心忡忡道:“姑娘,大姑娘怕是要去太太跟前告状了。”
灵芝倒是一脸平静:“我就怕她不去。”
小令也不问为何不怕,姑娘做事,自然有她的道理,便点点头:“那就好。”
乖乖地领着往针线坊去。
针线坊是一个小小的两进院落,倒座房是值班房,前院东西厢房做了仓库,正面三间厅房连着耳房,做了针线间。
后院六间房,住着几个婆子。
灵芝与小令从管事钱嬷嬷的房间出来,假装告辞,待她关了门,一转身,随引路的婆子进了余嬷嬷的房间。
那引路的婆子退了下去,小令守在门口,树影婆娑,挡住了糊窗高丽纸透出来的朦胧灯光,后院东厢内,只余灵芝和余嬷嬷。
余嬷嬷穿着海蓝粗布褙子,缠着绛色刺绣眉勒,脸上皱纹丛生,一双眼却还清亮,对灵芝见过礼后道:“三姑娘要问冬衣的事儿,该找管事钱嬷嬷才是,找我这个半残的婆子做什么?”
灵芝这才看见她走路有些奇怪,左腿行动不便,全靠右腿出力,一瘸一拐地退回方桌旁长凳前坐下。
灵芝不答话,打开食盒,端出一碟酥香鱼块,一碟辣子田螺,一碟炸五色团子,一碟凉拌三丝。
再拿出两盏小小的彩漆绘月桂羽杯,打开酒壶盖,将琥珀色的甲酒斟满杯中,一股浓浓的米香味儿扑鼻而来,蜜香清雅,余香悠长。
余嬷嬷两眼一亮,赞道:“好酒!”
灵芝端起一盏酒杯,置到余嬷嬷跟前:“嬷嬷请。”
余嬷嬷抬起头,意味深长看她一眼:“老奴不敢受这一请,三姑娘屈尊前来,该不是想请老婆子品酒的吧?”
☆、第十五章 如烟往事
灵芝并不直接回答,闲闲道:“嬷嬷在安府多少年了?”
“回三姑娘,有二十三年了。”她并没有因为灵芝年纪小,就轻慢了规矩,依旧毕恭毕敬。
“那嬷嬷,是看着我出生的老人了。”灵芝定定看向她。
余嬷嬷心中咯噔一响,一双眼眯起来,似是回避灵芝眼神,又似是在回味往事:“老婆子常年在外院干着粗活,可惜没那个福分。”
灵芝将酒杯端到嘴边,径直问道:“嬷嬷可愿陪我喝上一杯。”
余嬷嬷慌得要跪地:“姑娘可折煞老奴了!”
灵芝扶住她,两人僵在半空。
“我不会为难嬷嬷,嬷嬷有不愿意说的,尽管不说便是。”
余嬷嬷左右为难,心中对三姑娘的来意已猜得了七八分。
不过她心中并无不安,对于这位安府嫡女的身份,她是真不知晓,只隐约听说这三姑娘来得诡异。
不知便无虑,就算她如何威逼自己,自己也可安全。想及此,便坦然坐下。
灵芝端起酒杯送到她胸前,余嬷嬷只好接住。
灵芝纤手握袖笼住嘴,头一仰,将整杯酒倾口倒下,美酒带着醇甜的甘冽之味,冲喉而入,漫过肺腑。
“果然好酒!”这酒比起她饮过的爽辣青稞酒、醇厚葡萄酒来说,更为绵软清香,后劲悠长,回味甘甜。
余嬷嬷终是好酒之人,道一声:“那老奴放肆了!”
也一仰脖,一咂嘴,那清雅甘甜之味,弥散在喉头胸口,剩下一丝余味,飘于脑际,似混着时间的味道,将她带回曾经的徽州山水间,不知是酒带乡愁,还是乡怀酒忧,思乡之情澎湃而出,酒意上涌,竟让她模糊了眼。
灵芝见她模样,试探道:“当年和嬷嬷共事的人,安府可没剩下几个了。”
余嬷嬷只觉那声音似从九天外飘来,恍恍惚惚,似真似幻,她眼前闪过一些熟悉的人影,那些人青春依旧,笑语晏晏,打着转儿从她面前走过,笑着道:“九娘,给你找了个针线坊的活儿,你愿不愿意去?”
“九娘,这獭皮褂子是太太赏的,这口子你可一定得帮我补好!”
“九娘,别琢磨花样了,快来吃酒!”
那些人话可真多,吵吵得她头疼,她挥挥手:“去,去,吃酒去!”
那些人影又都飘远了。
“她们都去哪儿了?”
有个声音在问。
“都散了,早都散了,有的回家了,有的回土地里去了。”余嬷嬷眯缝着眼,喃喃道。
“谁回土地里去了?”
“多了,阿金,小英,芳姐姐,大柳……”
“为什么安府的老奴那么少?”
“为什么?不知道,说没就没了。”
“是因为要隐瞒三姑娘的身世吗?”
“三姑娘?三姑娘说不得。”余嬷嬷仍有一线清醒,眼神往灵芝处一飘,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头,指向自己:“知道我为什么还在吗?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不知道三姑娘是不是亲生,还是不知道三姑娘的亲生父母是谁?”
余嬷嬷听见一连串的问题,有些发晕,口头还在喃喃念叨:“说不得。”
灵芝知道自己问得有些急了,不过由此看来,可以确定,自己的身世,在安家不但是个秘密,还是个忌讳。
可看来余嬷嬷是真不知道,就如她所说,知道的都死了。
灵芝忽想起什么,又换个问题:“接生二少爷和三姑娘的稳婆是谁?”
“死了。”
“产房的丫鬟婆子呢?”
“都死了。”
“她们怎么死的?”
“被三姑娘吓死的。”
灵芝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个说法,和说她出生时母亲受到惊吓何其相似!
她追问道:“三姑娘还那么小,如何吓人?”
余嬷嬷脸上现出一丝诡异的神色,神神秘秘道:“这个我知道。”
灵芝捂住要跳出嗓子眼的一颗心,屏气听着。
“太太不喜欢三姑娘,刚生出来,就叫人弄死她。”
灵芝后背发寒,攥紧了拳头,紧紧咬住下唇。
“她收买了稳婆,稳婆就准备将那女婴溺死在隔壁水桶里。谁知,稳婆过去许久没再过来,太太就派小英去看,小英见那女婴乖乖睡在案上,稳婆却倒在地上,眉心一点红,已然没了气儿。小英抱着女婴去见太太,太太听说稳婆死了,惊诧不已,又一眼扫过去,那女婴刚好醒来,睁开眼睛不哭不闹地盯着她,太太便吓晕了过去。”
“是小英告诉你的?”
“是,小英是我同乡,她见事情不妙,连夜回屋,把攒下的银钱都给了我,托我交给她弟弟。果然第二日,她再没从太太院中回来。”
灵芝嗅到鼻尖一丝血腥,才发觉,自己已将下唇咬出血来。她强压着嗓子,努力让声音不颤抖,继续问道:“太太为何要三姑娘死?”
余嬷嬷摇摇头:“不知道。”
“那宫中的贺礼是什么?谁送的?”
余嬷嬷又摇摇头,声音渐渐低下去,似乎异常疲惫:“不知道。”
灵芝知再问不出什么,站起身来,扶住桌沿,才勉力站稳,定了定神,方道:“今晚,你没见过任何人,自己买了酒,喝醉了。记住了吗?”
余嬷嬷点点头。
灵芝走出院门,月已上中天,深秋的夜风挟带着露气袭来,寒凉浸骨,她裹紧了衣衫,一手扶着小令,紧紧抓着她胳膊,一步一步走回晚庭。
“那酒有用吗?”小令关了房门,替灵芝拧了热帕子过来,悄声问道。
她擦到灵芝唇边,发现一抹红,轻轻拭去那血痕,也没多说什么。
姑娘害怕的时候,紧张的时候,难过的时候,都会拼命咬自己下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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