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她问,“还在生气啊?”
这里的生气当然不是气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而是气方才成儿劝她好生考虑婚事的那几句话。
她稍稍放软了语气,一双眸子就跟清水似的纯净,这让萧立心里再多的杂念都被吹飞了。
他摇了摇头:“我没生气。”又道:“其实越王说得没错。”
燕清歌啊了一声:“你真要做……”她说到一半便望了望四周,压低了声音问道:“你真要做皇帝啊?”
“不是。”萧立并未多说,他复又抱起燕清歌,道:“你随我来。”
萧立带着燕清歌来到了城北的一座小院,这院子不大,但不知怎的,四周围都冷清得很,见不到人影。
他拉着燕清歌的手从大门进去,边走边道:“这是我娘在宫外辟的住处。她有时不耐烦宫里的人和事,就会出来这里住上几天。”
燕清歌跟着萧立的步子,观赏着这四周的风景。
此处看得出来有了些年岁,但被保养得很好,素雅怡人,没有繁复的摆设与园景,的确是个能令人放松的好地方。
他们来到一间竹屋前头,萧立推门进去,里面摆了两几条案,随意放了一张琴和一块棋盘,墙角还放了一把琵琶,稍稍落了些灰在上头。
燕清歌“咦”了一声,走到那张琴面前,仔细端详了好久,道:“我见过这张琴,爹爹珍藏的娘亲画像里,有一副就是娘亲出嫁前抚琴的样子。”
不过那副画像似乎是破损过了的,只有画了娘亲的那一部分被保存了下来。
萧立嗯了一声,走到博古架旁,从最上头取下个锦盒,递给燕清歌道:“那副画的另一边,在这里。”
燕清歌打开锦盒,将里头微微发黄的画摊开,便见一个年纪二十出头的女子抱着琵琶正在演奏,她身上的衣服穿得华贵极了,但那通身的气势半点都没有被衣服给压过去,反倒是衬得她越发姿仪天成。更令人心悦的是,女子脸上的神情是那般幸福,温柔得没有了任何棱角,叫人看着便忍不住跟着会心一笑。
“这是……”那女子瞧着眉眼与萧立有些相似,燕清歌猜测道:“皇太女?”
萧立点了点头。
“为什么这幅画会一分为二啊?”燕清歌问道。
“因为当年,舅舅跟燕大将军都想要这幅画。”萧立缓缓的说着。“他们那时都血气方刚得很,一步都不肯让,便大打出手,最终失手将这幅画分成了两半。”
燕清歌露出些许微妙的神情。
只要是跟娘亲相关的东西,爹爹从来都不可能拱手让人。只是没想到,爹爹竟然因为这么一幅画就跟陛下大打出手,这上头还画了皇太女呢,若叫爹爹一人全拿去,怎么也是不妥的。
当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原本我娘很喜欢这副画的,但已经一分为二,也修补不回来了,便做了和事老,将自己那一边给了舅舅,另一边给了燕大将军,这才皆大欢喜。”
萧立拿起这幅画,眼神晦涩微黯,这本该是一段值得一笑的过往,他的神情却一丁点都不明朗。
“你知道这幅画是谁画的吗?”他问。
燕清歌摇了摇头,忽的又一顿。
这幅画画得十分传神,据说当年皇太女驸马萧覃,不仅人生得风流倜傥,饱读诗书,一手丹青更是令人叫绝。
她正要回答,却见萧立说着这话时的眸子突然变得极其锐利,里头的恨意翻腾,虽只瞥了一眼,便已叫人怔愣。
“是萧覃。”萧立毫不客气的直呼着自己父亲的名字。
燕清歌不自觉的往他身边靠近了一步,用手轻轻覆住他攥得骨节发白的大手。
萧立看了一眼燕清歌,便将她抱进了怀里,将自己埋在她颈间,声音低沉发闷。
“舅舅曾想毁了这副出自萧覃之手的画,却怎么也狠不下心来。那上头我娘看向萧覃的眼神那般幸福,只有在萧覃面前,她才会露出这般神色。舅舅只得将这幅画扔在了这小院里,眼不见心不烦。”
“我娘,爱慕他容颜俊美,爱慕他才华过人,这才求了皇祖父赐婚。却何曾料到,她心心念念的枕边人,与她生儿育女的好郎君,竟会与睿王勾结,亲手取了她的性命。”
燕清歌掩不住自己眼底的惊讶,她怔愣了一瞬,也不知道自己此时该说什么,只得用手环住他的后背,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拍着。
世间所有人都以为,十四年前皇太女与萧驸马一同遇刺是被睿王所害。谁曾想到,竟是萧驸马亲手杀了皇太女……
可萧驸马的尸体明明是与皇太女一同被人发现的啊?
燕清歌正拍着萧立的手一顿,萧立便将她放开,嘴角挂着的笑就像是锥心的痛意一般刺眼。
他说:“是我杀了萧覃。”
燕清歌睁大了双眼。
第两百七十三章 帝星已正
他的声音就像是天底下最醇厚的酒,叫人心醉,此时语调平缓的说着话,好听极了。
不等燕清歌有反应,他便退开两步,转过身去,说道:“那时燕大将军接到消息,说舅舅和燕夫人遇刺,我娘便催促他赶了过去。因为我们一行人带的护卫够多,便是有人来袭也能抵挡一阵。”
“那夜临时在破庙中落脚,萧覃便趁众人熟睡,捂住我娘的嘴,将匕首捅进了我娘的心口。”
“若不是我跟着燕老将军在军营里待过一阵,睡觉惊醒得很,只怕也看不见这一幕。”
“我看得真切,那把匕首还是我娘送给他用来防身的,上头镶了一颗萧覃偏爱的猫眼石。”
“他曾说,那琥珀色的猫眼石,就跟我娘的眼睛一般好看。”
“他用那把匕首,杀了我娘。”
不知怎的,萧立的声音听起来是那般沉重,却又那般缥缈,燕清歌顿时觉得这个人仿佛随时都会从自己眼前消失一般,她不由得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萧立身子微微一僵,便轻轻将她拂开。
他往旁边挪了两步,始终背对着燕清歌,道:“跟着我们的护卫里,有一半是萧覃的人,一半是燕大将军留下来的人,很快便发展为混战。多亏了这一身从燕老将军那儿学来的本事,我摸到了萧覃身边,抢过那把匕首,用同样的方式杀了他。”
一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文人,一个是上过战场却还只有十二岁的萧立,真正交起手来,萧立也讨不到什么便宜。
“可是我受了很重的伤,护卫们拼死护着我逃了出去。若不是遇见了夏攸宁,我早就死在荒郊野岭了。”
“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养伤,却恰巧碰见萧家人逃难的车驾经过。因为我杀了萧覃,所以舅舅他们都还不知道萧家叛变的事情。萧家仍旧潜伏在舅舅身边,我不能袖手旁观。”
“我趁夜摸黑,偷听到了萧家人和睿王的计划。”
“他们打算里应外合,放鞑子入北疆,先毁了燕家,接着借鞑子之力将我们刚在北方安置好的势力一网打尽,然后割地六郡作为给鞑子的谢礼。”
这下连静静听着的燕清歌都忍不住怒喝出声:“荒唐!”
他们这是要将北疆子民至于水火之中啊!
便听萧立似笑非笑的冷哼了一声:“如此不忠不义之徒,这天下自然容不下他们。我便借了夏攸宁的迷药,将萧家全族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说着这话的时候,萧立的拳头捏得死紧,宽阔的背影因想起这等荒唐旧事而愤怒的发着抖。
忽的,他的声音骤然沉了下来。既讽刺又空洞。
“可我又有什么资格活在这天地间呢?”
他转过身来,望着燕清歌,道:“我不仅弑父,还灭了整个父族。我与萧家人又有何区别?做出来的,不还是有违纲常伦理的恶事?我身上流着的,毫无疑问就是萧家人的血。罪孽深重,肮脏不堪。”
“我本没有资格再求得些什么,但唯独你,我着实舍不得放下。”
萧立往燕清歌的方向走了几步,伸出手来,想抚上她的脸颊,却又迟疑了片刻,垂手收回。
“越王说得对,你与我的婚事,还是考虑清楚再说吧。”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又要转过身去,燕清歌却一把抓住他的手,将自己的脸贴了上去。
她的脸颊凉凉的,他的手心却是滚烫,这样挨着,正正好。
“所以,这就是你改名为萧立的原因?”她在萧立手心上头蹭了蹭,像个猫儿似的,“你觉得自己配不上赵姓,配不上皇家人的身份,所以才想方设法的不肯做皇帝?”
凝脂般的肌肤在他手心的厚茧上摩挲。
听了方才那番话,她也丝毫没有对他抗拒的意思。
萧立很想将她一把揉进自己怀里,却总还是有着几分犹豫,不忍让如此不堪的自己玷污了她。
“萧立,赵修衡。”燕清歌轻轻的呢喃着,像是在品评这两个名字一般。“我觉得都不好听。”
萧立一愣,便有一团软香扑进了自己怀里。
燕清歌环着他的腰,将头在他胸前蹭了蹭,说着与方才那沉重的话题毫无关联的话。
“我仔细想了想,反正你我已有婚约,我便叫你夫君。你是我燕清歌的夫君,不是皇长孙赵修衡,也不是夏王萧立,就是我的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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