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老头儿从来没给她说过这件事情。
不仅没有说过,还一个个给她分析,谁从科举弊案中得到了好处,谁就是幕后的黑手。他列出了升任祭酒的陈瀚方,升任礼部尚书的许德昭。新任内阁首辅的胡牧山。借弊案打压官员,剪除异已的东厂。
当时她苦笑。一个来头比一个大。哪个最容易下手?
老头儿说,国子监祭酒陈瀚方。
母亲后来说起那晚听到父亲的醉话,国子监御书楼有试题没被泄漏的证据。和杜之仙的建议不谋而合。
于是,她进了国子监。
穆澜想起了一个问题:“是我师父求你让我荫恩进国子监。还是你爱乌及屋赐我监生资格?”
无涯坦白地告诉她:“当初我微服去扬州,目的是拜访杜之仙。他请我照顾他唯一的关门弟子。让你进国子监。”
一道酸意直冲进穆澜眼底。她死死地忍住了。
老头儿知道自己要死了。求林家庇护她。求皇帝照顾她。他临死前都还在阳光下为她缝制衣裳。他这样关心她,他却眼睁睁看着她冒着被人发现女扮男装的危险进国子监。
他为什么要在父亲的案情上瞒着她?为什么要将她推进国子监?
如果无涯说的一切,先帝《起居注》里写的是真事。那么,谁会去害死无辜的父亲?谁会追杀她们母女?谁会把外祖家都烧成了白地?
穆澜整个人都乱了。她语无论次地说着脑子里深刻下来的那些事。
“房梁那样高。他上吊的绳子不够长。”
因而母亲坚信父亲不是自尽。
“母亲记得那样清楚。她甚至记得那晚为了安慰贬官的父亲,亲手做的菜。”穆澜喃喃回忆着,“一道酱肉丝,一道回锅肉,一盘炝炒白菘,一碟油煎花生米。母亲还特意去买了坛剑南烧春。因为父亲是四川人,爱喝家乡酒。”
因为穆澜,无涯不仅查了先帝《起居注》,顺道把邱明堂的祖宗八代都查了。他皱起了眉:“你母亲真是这样说的?”
穆澜有些木然地点了点头。
“你父亲祖籍四川成都。三岁时随父母迁居河北大名府。后父母双亡。至死未再入蜀。”
聪明如穆澜顿时明白了无涯的言下之意。一个三岁时离开蜀地迁居到北方的人,怎么可能爱吃蜀地的菜爱喝蜀地的酒。
母亲在骗她。
师父也在骗她。
为什么?
无涯诚恳地说道:“穆澜,国子监里没有你父亲说的那种证据。你女扮男装,万一被人发现……我很担心。你先离开国子监。耐心等我。”
等我收回皇权。等我为你恢复姓氏。等我风光娶你。
可是穆澜哪有心情去体会他眼里的深情。她失魂落魄地看着湖面上飘荡的花灯,往事疯狂地涌进她脑中。
“我要回家。”她喃喃说道,“我要回去问母亲。我要问问她。”
对,她要当面问母亲,究竟是不是在骗她。为什么要骗她。为什么要她冒着砍头的危险女扮男装进国子监。
“借我一匹马。我要最快的马!”穆澜提高了声量,清亮的眼里燃着两团火焰。
无涯怜惜地望着她,朝暗处打了个手势。
秦刚亲自过来了。
“把茶花给穆公子。”
这匹马本来就是想带来送她的。白色的茶花被牵了过来,温顺地站在穆澜面前。穆澜翻身上了马。黑色这样浓,让她看不清方向。
“那面锦衣卫的腰牌还在吗?”
穆澜明白无涯的意思。有事就拿着腰牌去宫门禁军找秦刚。他眼里的关切这样浓,浓到穆澜不想再看:“我会弄清楚这件事。总之……谢谢你。”
白马载着她像一道光消失在夜色中。
杜之仙骗了穆澜。也许他不好开口,去世前借这件事,让穆澜去发现真相。
可是穆澜的母亲为什么也要骗她?
难道他们不知道女扮男装进国子监被发现的危险?他们为什么要把穆澜推进险地?
无涯怅然地望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何,他心里总有些不安:“秦刚,你令人保护穆澜。”
第155章 奉旨当保镖
什刹海的湖面上花灯飘浮。
星光照在国子监的莲池上,新抽的莲叶亭亭玉立,几朵白荷隐在叶间悄然怒放。
林一川想起了扬州白莲坞。想起了白莲坞旁凝花楼里与穆澜的初见。想起与穆澜赌对方不敢亲下去的那一幕。那时侯,他怎么就没看出来她是位姑娘?想起穆澜嘟起的嘴唇,他的心就滚烫火热。
他坐在岸边的石凳上,微笑着看着旁边。石凳上放着两盏荷花灯。他手心里捏着张纸条。这是他许下的心愿。他会悄悄放在灯里,看着花灯把愿望带给未知的神明。期许有一天能够实现心愿。
夜渐渐深了,戌时已过。
等的时间太长,长到林一川那颗滚烫的心渐渐冷却。
他沉默地起身,将两盏灯点亮放进了水里,在其中一盏里放进了写好的纸条:“杜先生。小穆有事来不了。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事,会办到的。”
花灯没有飘远,停在了荷叶下,挨在了一起,像一枝并蒂莲。
林一川看了许久,手掌轻拍。一道水纹从平静的湖面泛起,一盏灯被水**着,飘进了湖心。
她都忘记了。何必勉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喜欢的从来不是他啊。林一川的脸色哭也似的难看。
“果然好功夫。本官果然眼力过人。”
听到丁铃那讨嫌的声音,林一川扯了扯嘴角:“丁大人眼力过人,身体恢复力也过人。当初被揍得像死狗一样,这才几天功夫,就能下床了?”
“喂!”丁铃从暗处出来,摸着胸口的伤嘀咕道,“什么叫被揍得像死狗一样?本官想引那些人进京一锅端了。怕断了线索,这才没下狠手。”
林一川心情不好,说话也不客气:“在下觉得丁大人的绰号不该叫心秀,该叫脸皮厚。”
丁铃呵呵笑着不还嘴了,在林一川身边坐下,看到石凳上有个油纸包,很自然地拿过来,嗅了嗅,大喜过望:“会熙楼的蜜汁水晶肚!一川哪,你知道本官今晚会来?本官馋这口许久了。”说着打开拈起一块送进了嘴里,满足无比。
“你的绰号该叫不要脸。吃吧,当本公子喂狗了!”林一川讥道。
他给穆澜带的。如今她不来,随便谁吃都无所谓了。
丁铃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瞪着眼道:“你骂了我两次了。好事不过三,再骂我跟你翻脸。”
“随便。”
丁铃看出林一川心情不好,哼了声继续大快朵颐:“本官这心秀之名又不是浪得虚名。你今天约了人是吧?约的人是穆澜是吧?约着给杜之仙放花灯是吧?人没来是吧?所以你心情不好是吧?”
连着几句话说得林一川挑起了眉。
丁铃用肘尖撞了撞他:“本官不白吃。想知道穆澜为什么没来吗?”
这事林一川不用想。击鞠时穆澜望着无涯那光芒万丈的模样口水都快淌到脚背了。他又不是瞎子。穆澜现在一定在和无涯逛什刹海,放花灯吧?无涯那个死断袖!有那么多闺秀围着还不知足,还要勾搭穆澜这样的少年。
林一川不接话,丁铃却偏要告诉他:“穆澜回家了。”
“她回家了?她家出事了?”林一川霍然站了起来。像黑夜似的心情瞬间烟火怒放,明媚一片。他顺手将那包蜜汁水晶脍抢了过来,“给小穆留点。”
听说人家是有事才没来赴约,心情好了?心情好了为什么不给他吃?丁铃的小绿豆眼都快瞪出来了:“我最喜欢吃这个,平时哪有银子去会熙楼?”
“去年林家给锦衣卫上供的银子人人都分了钱,统领都是一千两!”林一川鄙视地看着他道,“要名不要脸,还是只铁公鸡!难怪二十来岁的人了还娶不到媳妇!”
丁铃理直气壮地说道:“为了娶媳妇。有钱当然要攒着,不能乱花。”
“我不和你争。她家出什么事了?”
丁铃终于说起了正事:“就是不知道出什么事了,所以才让我来找你。锦衣卫在暗中盯着,容易被东厂察觉。你是暗探,又和穆澜是同窗,这事找你办比较合适。”
“盯着她家?出什么事了?”
这是林一川第三次问出了什么事。见他不问个究竟就不肯去,丁铃又一次哀叹:“老子找个下属真请了尊菩萨哟。林大公子林大少爷,你懂不懂规矩?不该问的不能问,不该知道的就别探究竟。”
“我不懂规矩。腰牌还你。”
气得丁铃心口疼……是伤口疼。如果他伤好了,用得着找林一川?他只得简单告诉林一川,穆澜进国子监想查找为他爹翻案的证据。
“奇怪吧?杜之仙居然骗了穆澜。穆澜的娘居然也骗她?这事太古怪了。皇上不放心,令锦衣卫盯着点。穆公子在皇上心中很重要啊。”
她还是和无涯放灯去了。林一川此时再没有先前的难过,嘿嘿笑道:“奉旨当穆公子体身保镖的活,本公子接了。”
穆澜若赶他,就是不尊圣旨。最好穆澜烦死皇帝找人盯她,烦得想揍皇帝。他一定上前助拳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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