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大人。”夏舞雩突然间觉得,这位御史大人好像还真堪得上百姓们的赞颂,就像现在,她不得不说,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比前两日高大多了。
☆、第9章 被他抱了
临离开晓月书院前,夏舞雩又和孩子们说了些鼓励的话。夫子领着孩子们在书院门口站成一排,冲夏舞雩挥手。
冀临霄撑伞,回头看一眼那些孩子感激的眼神,再看夏舞雩浓艳妆容下柔软真挚的笑容,有点不敢相信这伤风败俗的女子也有如此一副善心肠。她身上有种冷漠的、似嘲讽世间的气息,这种气息在初见时就表现的淋漓尽致,而现在,除却这种气息,冀临霄还从她身上感觉到温柔和怜悯。
他一时间觉得不可思议。
一个无视风化,冷艳又缺乏检点的舞妓,也会拥有良家女子的柔软善良?
他仿佛又看到楼咏清摇着折扇兴叹:“临霄啊,我早就说过,你这种非黑即白的观念会影响你对人的判别。”
短暂的时间,冀临霄思绪连篇,想的都是些平日繁忙里根本懒得想的事,甚至又想到很小很小的时候生父季樘忽然将他赶出家门的事,想起养父将他送到遥远乡镇的事,亦想到他在季樘被火刑处死那日回到帝京,亲眼看着茫茫浓雾和黑漆漆的浓烟里,季樘一声不吭的被烧成灰烬……
雨势在不知不觉间,大了些许。
天空的颜色从灰蒙变作灰白交杂,那隐隐泛出的白亮,预示着又一轮.暴雨即将来临。
夏舞雩仿佛感觉到什么恐惧的东西,忙从冀临霄的伞下跑出,快跑向停在驿道上的马车,不顾四溅的泥水将脚踝都弄脏。
她提起裙子就往马车上迈,一脚踏上去后,还没站稳就立刻迈起另一只脚,扶着马车门框急切往车厢里钻。
可就在这时,当空一道闪电划过,将整个世界映得白亮。冀临霄的思绪被唤回,同时头顶响起雷鸣的轰响,而耳边则是一声乍起的尖叫,他当即听出这是夏舞雩的声音。
心下一诧,忙朝她看去,只见夏舞雩竟然从马车上跌了下来。
一切发生的太快,坠落的刹那她像是一只折翼的孤鸟,原本就白的病态的脸上,更是呈现出有如见到鬼的恐惧和惊惶。瞬间的功夫她就跌入泥泞,泥水四溅,脏了妆容。她的身体撞在冰冷坚硬的马车轮子上,撞得整个马车都被撼动了。
又一道闪电划过,雷鸣轰响,夏舞雩竟没有爬起来,而是抱住自己,蜷缩在泥泞里瑟瑟发抖。
冀临霄委实被吓到了,忙跑过去,伸出手要拉她。
可她却把自己缩成一团,惊慌失措的躲开冀临霄的触碰,甚至连滚带爬的钻进马车厢底,口中嚷着:“别碰我,别伤害我……不要、不要……”
这反常的行为,让冀临霄免不得懵然,一阵疾风刮过,将他手里的青荧纸伞掀飞出去,斜雨骤然淋了一身,冰冷刺骨。
他也顾不得淋雨了,低身探入马车底,唤道:“织艳姑娘,本官扶你!”
“走开!”他伸出的手被夏舞雩拍开,她瑟缩着在狭小的厢底挪动,把自己像个蚕茧一样的包裹着,“别碰我!走开……不要杀我,不要……”
“织艳姑娘,冷静一些!”
“别碰我!你们要干什么!珑姨、珑姨你在哪里?珑姨救我!”
珑姨?是谁?
“织艳姑娘,你看清楚是本官,雨势太大,你先上车!”冀临霄探身入厢底。
夏舞雩已经瑟缩到另一侧的车轮旁:“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冀临霄清楚的看见,她白.皙的手臂已经被粗糙的车轮勒出一道道印子,可她还蜷缩着恨不得钻到地底下。从头到尾她都不敢看冀临霄,就仿佛他是厉鬼、是恶魔。
“织艳!”情急之下,冀临霄喊出她的名字。
眼下这里除了他们两人,就只有车夫,那车夫已将纸伞捡回来,跑到冀临霄身边,焦急道:“织艳姑娘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跌下马车,变成另一个人了似的?”
冀临霄心一狠,一咬牙槽,长臂一捞,箍住夏舞雩的腰,不容拒绝的将她朝外面拉。练武的人不论速度和力道都远胜于常人,任凭夏舞雩再抗拒,也很快被冀临霄拖了出来。
“放开我!放开我!”她疯狂的扑打。
冀临霄紧箍着她的身子,两个人都湿透了。他横抱起夏舞雩,可对方竟开始撕咬起他的胸口,他疼的眉头拧紧,闷哼出声,只得一狠心,抬手点了她的睡穴。
夏舞雩失却力气,惊惶的眸子闭上,晕了过去。车夫打着伞送冀临霄上车,他抱着夏舞雩坐定,说道:“去软红阁。”又看了夏舞雩一眼,改口说:“先找家医馆。”
***
斜雨不断,马车自满世界的水色里跑过,当空电闪雷鸣。
幸亏冀府的车夫有能耐,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安全到达城中心的医馆。
医馆的郎中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在给夏舞雩切脉后,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古怪,斟酌了用语许久,问道:“敢问公子,这位姑娘是你的什么人?”
冀临霄有种不好的预感,回道:“老先生有什么话尽管直言。”
郎中小心觑了眼冀临霄,说道:“那公子可要有心理准备了。”
冀临霄心下一惊:“你说。”
郎中叹了口气,全都说出来:“公子,如果老夫没判断错的话,这位姑娘在幼年时期定然经历了惨烈无比的事,给她落下阴影,导致会在某种特定的条件下陷入自身幻觉当中,呈现出精神失常的状态。”
冀临霄听到这里,心里已很是震惊,不想郎中又说出更重磅的事情。
“至于这姑娘的身体,唉,这要怎么说呢?老夫开医馆几十年,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还能活着的人……”
“此话何意?”
“唉,公子你瞧见她肤色了吧,较之寻常人白了太多,依老夫行医多年的经验,她这身皮肉至少有一半都是、都是……”
“都是什么?”冀临霄只觉心被吊了起来。
“都是……用医术和草药生出来的。”
冀临霄愕然的动动唇,一时不理解郎中的意思。
郎中道:“她曾经失去过一半的皮肉,不知道是被割掉了还是怎样,但却被人用医术和草药将她缺失的血肉重新生出来,只怕就是因为她长期使用药浴的缘故,肤色受到影响,才会和常人不太一样。”郎中咽了咽口水,叹道:“缺失了一半的血肉,按说是根本活不了的,可她却活下来了,还能恢复到这个地步,真不知是哪位神医施展的妙手,竟能做到这般境地。老夫行医多年,也听说过列国出了不少姓名不详的神秘医者,这般绝学,只怕不比当年的罪臣季樘差啊……”
冀临霄的思绪被郎中的一席话扰得纷乱,一时间五味陈杂。乍然听到夏舞雩隐秘的事,即便他对她没什么好感,亦即便他不知道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听这三言两语,他也能猜出她曾经有过极度惨烈痛苦的过去。
——我是东南边陲之人,自小父母双亡,从前是做流民的。
这是夏舞雩曾经说过的话。
如果她所言为真,一个没有父母庇护的小女孩,又没有人收养她,真的不知会被欺负成什么样子。
冀临霄不免心生怜悯,表情凝重的看向纱帘后闭着眼的夏舞雩。她惨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眉心还皱着,像是沉睡在什么恶梦里面。
再看一眼同样神情复杂的郎中,想着他方才提到的“罪臣季樘”,冀临霄更是难以压抑胸腔里的憋闷感,只得绷紧面孔,强迫自己莫要叹气。
他的生父,曾是大燕国几百年难遇的奇才,不仅担任都察院御史之职,还是统领太医院的传奇神医。
许多人都称赞,季樘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堪比活神仙。可纵是活神仙又如何?他走错了路,做错了事,留给后世的便只能是“罪臣”的骂名。
关于爹的事,冀临霄自问知道的太少,只因他从三岁起,就被爹赶出了家门。
他也很多次的询问义父,能不能多给他讲一些关于爹的事,可义父却总是噙着眼泪摇头,对他说:“临霄,虽然在很多人眼中,季樘是个无耻小人,但那些是是非非不是旁人可以评说的,在我眼里,你爹是我这辈子最佩服的人。”
义父还说:“我知道你对他们有怨,甚至恨你娘,但我希望你不要恨她,如烟她只是因为嫉恶如仇,才会年纪轻轻便落得惨死。有时候我在你身上会看见她的影子,你的嫉恶如仇、你的刚正不阿,都和如烟一模一样。”
“公子?公子?”见冀临霄不知在想什么,郎中出声唤了他,“公子,可需要老夫开个药方?”
冀临霄回过神来,脸上紧绷的线条有些微的僵硬。他拿出些碎银给了郎中,要他为夏舞雩开好方子,抓了药,这才放心抱起夏舞雩离开医馆。
上了马车,冀临霄嘱咐车夫将马车驾驶得平稳些。他把草药放在手边的木盒子里,抱好夏舞雩,忽的听见她微弱的呻.吟声。
他低头,看向她埋在他胸口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