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日,在与冀临霄再度视线交接时,季樘觉得,冀临霄的眼睛更像如烟了。冀临霄迈进大厅的一瞬间,他甚至以为时间倒流回了风华正茂的岁月,那时,如烟就是用这么一双眼盼着他,念着他,一颦一笑铭心刻骨。
也有那么一瞬间,季樘想到了他和如烟的儿子凌儿,如今也该是这么大了吧。
但是,他记得阿鹤将凌儿送去了山东老家,他也嘱咐过阿鹤,让自己的儿子远离官场是非,一辈子做个陇上耕夫。
又怎能想到,凌儿竟然在这官场坐到了都察院御史的位置,而凌儿的妻子,却是自己宠作女儿的徒弟。
造化弄人呵!
漫长的寂静在冀临霄话音落下后,始终持续。
楼咏清和郑长宁谁也不插嘴,沐沉音和应长安也惊讶的看着。
冀明鹤抹一把老泪,喜悦的无法自控,他对季樘道:“我给凌儿起名临霄,让他跟着我的姓,瞒住他的身份。本想着一辈子只能带着他一起缅怀你了,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和你相见……好、好啊,老天爷对我冀明鹤不薄!季樘,你也看看,你总说自己愧对都察院御史的位置,可谁想临霄竟然也做到了这个位置,一直做得很好。季樘啊,你们父子谁也没有愧对你们的职责,那些外人不懂的事,便让他们不懂去吧。我冀明鹤却知道,你们父子俩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阿鹤……”季樘通体一颤,老泪纵横。
他蓦地哭道:“凌儿……临霄!”
“爹!”
冀临霄也落下泪水,他抱住季樘干瘦枯槁的身体,手抚上季樘斑白的头发,一阵心酸夹杂着喜悦,催得泪眼婆娑。
怪不得有句话叫,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而今日,他大概是喜极而泣,亦大概是这么多年积攒的伤心终于爆发,冀临霄哭得像个孩子。
迷蒙的泪水,也似将时光带回到孩提之年,那是他好小好小的时候,娘还在,爹也在,他们的家幸福美满,娘的双手总温柔的拥抱着他……
原来这一切,始终都未曾走远。
娘的在天之灵,也定在庇佑他们父子,为他们的重逢而开怀喜悦吧。
时至今日,楼咏清才知晓冀临霄的身世。冀明鹤没有避讳,便是将他当作自己人。他微笑的看着冀临霄和季樘,笑道:“临霄,恭喜你,我为你高兴。”
“谢谢。”冀临霄含泪微笑,目光再度打量季樘,充满心疼。
季樘露出笑容,突然说道:“临霄,为父这些年无时无刻不想念你,不是不去找你,而是不想干扰你和阿鹤。”
冀临霄何尝不明白爹的心境,心如死灰,隐姓埋名,便是想相忘于江湖,各走各的余生。
他不怪自己的爹,只因他知道,爹受到的打击太大了,又因为身负骂名,不想再牵扯儿子和好友。但既然命运安排他们还能再见,那么往后,他们父子就再不该错过,即便风风雨雨,也要紧密相依。
季樘抚着冀临霄的手,娓娓道来:“当日在刑场上救了为父的,是罂粟谷的上一任谷主。他在列国周游,听闻为父有生死人肉白骨之名,便奔赴燕国而来,想要物色为父随他遁入江湖,继承罂粟谷。那日,刑场上下起的白雾,是他用药粉洒出的。他在雾中将为父和你娘的骨骸一并带走,为父受了些烧伤,不至伤及性命,你娘的骨骸也保住了,被为父葬在罂粟谷。”
他喘过口气,缓了缓,长声叹道:“为父总说雩儿执念太深,会伤害到自己和最亲的人,其实为父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么些年不问世事,却始终做不到心如止水,仍然四处结庐采药,幻想着在有生之年能用医术达到人类生命的极限,真正做到生死人而肉白骨。唉,为父终究还是走不出你娘逝去的阴影,如此痴妄,如烟在上头看着,怕是没少骂我吧。”
“爹……”冀临霄握紧季樘的手,安慰道:“娘不会骂你,娘只会希望你能过得好些。孩儿从前不在你身边,但今后会在,我们若能过得好,娘只会开心。”
季樘再度喜极而泣,冀明鹤上前,替他擦拭眼泪,两个半百之人紧紧的相拥,不需多言,便感同身受。
冀临霄在旁看着他们,闭上眼,让泪水渐干,睁开眼,唇角挂着发自内心的弧度。
半晌,季樘松开了冀明鹤,看了看冀临霄,又望向沐沉音和应长安,最后将视线落在夏舞雩身上。
“雩儿。”季樘回到夏舞雩身边,摸着她的头道:“人生在世,不如意的十有八.九,可但凡能想着还有爱你的人、关心你的人,便没什么过不去的坎。雩儿,早点醒过来吧,老朽还盼着抱孙子呢。”
应长安努努嘴,唯恐天下不乱的说:“师父,你可不能认了儿子就把我们这些徒弟排他后面去了!小师妹肚子里的是你外孙!接下来才是孙子!”
“长安。”沐沉音低低唤了声,让他别瞎说话。
楼咏清则展开扇面,遮着脸,在扇子后扭头对郑长宁说:“要是我爹也有先见之明,打小把你弄过来养在家里,我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的地步。你说我当朝从一品尚书,追求个姑娘屡屡碰壁,真是把面子都丢没了。”
郑长宁眉角抽了下,平素对各色男人免疫的她,却是越来越有点受不了楼咏清了,她依然用清冷的姿态回道:“长宁自知配不上楼大人,也请楼大人能认清现实。帝京的好姑娘很多,还有不少贵女对楼大人甚为倾慕。”
“这一厢情愿的事,在下都不知道她们是谁。”
“楼大人对长宁亦何尝不是一厢情愿。”
楼咏清无奈的唉了声,说道:“单相思,苦啊!怎么临霄那小子就这么好运气,不公平,太不公平。都怪长宁姑娘,吸引了在下,却将在下无情的抛弃,你可知我心里很是怨念呐。”
这人抽得什么风,这还耍起无赖了?
郑长宁突然没忍住,低声嗤道:“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楼咏清一怔,内心瞬间大悦。不错嘛,他的姑娘有进步了。能和他发脾气,便是不再五蕴皆空,终于要重回红尘。
呵呵,功夫不负有心人,前途无量哦。
冀临霄与季樘一左一右,在夏舞雩身边坐定。冀临霄伸手握住夏舞雩的手,轻轻拉了下,夏舞雩便顺着潜意识挪到了他的怀里,在他怀中闭上眼,像是要休息。
冀临霄抱好她,眼底燃着炽热的情愫,对季樘一字字道:“孩儿对艳艳的心意,不输爹对娘的感情。艳艳会醒过来的,一切事情,孩儿会和她一起去解决。艳艳和孩儿说过,此一生风雨同舟,我们谁也不能食言。”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勾魂妹你就是一个童!养!媳!
冀大人快谢谢罂粟谷三个神助攻吧,老爹帮你养大媳妇,大舅哥助你表白成功,二舅哥直接把媳妇送你床上了。
☆、第84章 苏醒
与冀府的温情同时上演的,却是东宫的怒气和关雎宫里的不安。
高弘和夏莹莹的合作失败, 没能收拾到夏舞雩和冀临霄, 高弘不爽,连带着柳芸也不爽, 夫妻俩是更看不起夏莹莹。
而关雎宫里的夏莹莹,这些日子颇为不安。夏舞雩没死, 冀临霄八成会一点点查到她头上。她倒是不怕那两人威胁到她什么, 就怕英宗知道夏舞雩的真实身份。
想当初,自己可是顶着夏舞雩的嫡公主身份进了英宗的后宫, 夏舞雩若早死在蓬莱也就罢了,可如今正主回来了, 夏莹莹生怕自己被揭穿,那可就是欺君之罪啊!
不过, 好在英宗也没那么容易知道夏舞雩的身世, 对这一点,冀临霄他们可都瞒得紧呢。
夏莹莹想着想着,又稍稍安定下来, 开始寻思今晚该穿什么衣服、梳什么发髻来讨天家的欢心。
日子一天天过去。
有季樘在冀府, 应长安对冀临霄态度缓和了不少, 这自然是看在师父的面子上。
沐沉音因要瞒住身份,接下来大部分时间都在行馆, 跟肃王还有那个同他们一起来帝京的淳安郡主在一起,四处走走玩玩,和王侯将相们吃吃喝喝。
一切看起来平静, 但平静之下的暗涌,已十分湍急。
冀临霄整理夏舞雩的东西,找到了管家提过的那个肖似入宫通行令的东西。他喊来冀祥,与冀祥的通行令牌一比对,果然是一种东西。
冀祥讶异的问:“霄哥,你怎么也有这块令牌,我都不知道呀。”
“这是宫里有人给你嫂子的。”冀临霄道。
冀祥一怔,更为费解,“宫里怎么会有人给嫂子这个?通行令可不能乱给。”
“这我知道,所以,有件事得麻烦你去办。”
“霄哥你说!”
“帮我查出来,是谁给了你嫂子这块令牌。”
冀祥点点头,霄哥交待的事,他一定会认真对待,查得水落石出。
冀临霄相信冀祥,但因冀祥的性格,他又担心他。
“千万要小心,如果因此累及你自己,那就不要查了。”
冀祥笑了笑:“霄哥放心,我们钟鼓司虽然没多少实权,但消息灵通,我要真是觉得自己搞不定了,还有干爹从前攒下的人脉呢,霄哥你就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