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从他的背后照下,投下一道长长的影翳,随着他的步伐,影翳上下晃动,一人一影,看起来孤独伶仃。
满眼都是晴光春.色,满眼都是亭台楼阁,满眼的大好世界,却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该去找谁呢?
找义父?
义父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自己去与他说些烦闷情绪,只会让他更加牵肠。
找冀祥?
冀祥老实乐观,和他倾诉,他估计会莫名其妙。
思来想去,大概只能找咏清聊聊了。
冀临霄将下属官员都挥退,不坐轿,不乘车,一路步行到楼咏清家。
这些日子楼咏清很低调,下朝后也总是默默工作,与冀临霄来往的少了点。
估计是这段日子上报刑部的案卷比较多,都得楼咏清亲自过目、批示,冀临霄是这般想的。
然待到他走进楼咏清的书房,冀临霄才发现,楼咏清忙归忙,却看起来非常惬意。
原本楼咏清都是在书房的桌案上批示各种案卷的,但如今,他在榻上放了张四条短腿的方桌,自己坐在榻上,倚着方桌,把案卷全都摞在床头,批完一本,移一本到床尾。
而书房正中原本用来办公的桌案,被郑长宁用了。冀临霄进来就看见郑长宁正在研墨,如脂玉般腻白的手,持着支锭子,按在殷殷如血般的砚盂中,重按轻推,远行近折。
冀临霄觉得这氛围过于居家,嘴角抽了抽,不忍打扰,便放低脚步,在楼咏清对面的位置坐下。
楼咏清抬眼,瞧了他一眼,唇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冀临霄垂眼,拿起本案卷翻了翻,又看向郑长宁。她这会儿已然将朱砂墨磨好,提笔开始作画。
楼咏清放下手里的案卷,笑吟吟问:“你怎么这个时间过来?快到饭点了,不陪你家夫人用膳?”
冀临霄有些不自然道:“今日就……不了。”
“哦?”楼咏清用狐疑的目光打量冀临霄,“怎么,吵架了?应该不会吧。”
冀临霄实在说不出来:事情可比吵架严重多了。
一颗心惴惴的,难以平静,冀临霄只好捡了别的话题,“长宁姑娘的伤势恢复如何了?”
“有应长安在,不是什么事。呵呵,说来他真不愧是大名鼎鼎的辣手毒医,那医术,我看着是胜于太医院院史的。”
他说到这里,似想到什么,眉眼间多了分认真,肃了语气问:“临霄,之前那三位大人莫名暴毙的案子,圣上暗示我和李彬不用再查了。原本我们准备结案,但前段时间我突然怀疑了一个人,这两个月动用所有资源调查她,调查的结果让我有点确信这份怀疑了。”
冀临霄问:“嫌犯乃何人?”
楼咏清未答,反问:“临霄,你可听说过‘七花谷’?”
“有所耳闻。”
楼咏清道:“七花谷能人辈出,这些年又出了七个年轻姑娘,合称‘花谷七宿’,分别是梨花谷的梨花巫,凤凰谷的黑凤,月见谷的千影歌姬,雪莲谷的天山毒女,夜合谷的七杀仙,昙花谷的小司命,还有就是……罂粟谷勾魂娘子。”
罂粟。此二字让冀临霄的心震了下,瞬间想到夏舞雩身上的两朵刺青。
“那勾魂娘子,是应长安的师妹,同出鬼医门下。应长安擅毒术,他师兄妙手佛医擅医人,偏生这勾魂娘子不知练的是什么,却能杀人于无形,死者就似被厉鬼勾了魂,查不出死因。”楼咏清轻轻一笑,“临霄,你不觉得,这和那三位大人的死法很像吗?”
他又说:“在识破应长安的身份那会儿,我就想到这茬了,这两个月调查勾魂娘子,得知此女可能与已亡的蓬莱古国有关。”
“蓬莱?”冀临霄皱起了眉头。
楼咏清耸耸肩,“七花谷的人神秘的很,能调查到这点线索已经相当不容易。从前,你我推断过那三位大人的关联,都是惠宗的心腹。不过现在看来,我们推断的方向的确错了,我特意去查了十几年前的卷宗,发现这三个人都是极力怂恿惠宗攻打蓬莱的,尤其是裴将军,亲自参与了对蓬莱皇都的屠戮。”
但冀临霄知道,那三人只怕都是卒子,真正在后面指使他们的,是柳国公。
他食指敲在桌案上,沉声问:“除了三位大人,可还有谁参与此事?”
楼咏清不知从哪儿把他的扇子变出来,扇柄往桌面上一磕,发出清脆的一响。
他说:“枢密使徐桂,以及太子殿下,他们与裴将军一同屠杀了蓬莱皇城。”
冀临霄的心倏地一震,敲在桌案的食指僵住,忘了动弹。
徐桂已死,明面上是死于心绞痛,实则是被艳艳所杀……
难道……
冀临霄脸色极差,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不敢再想下去。
“临霄,临霄,想什么呢?”楼咏清把扇子伸过来,在冀临霄的眼前晃动,扇面展开,那首《山居秋暝》大剌剌的刺.进冀临霄的眼底,他这方回神。
“没什么。”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一浪高过一浪。
他仿佛知道徐桂在“杀我者织艳”后面写的那个“艹”是什么字了,徐桂要写的,莫不正是“蓬莱”?!
勾魂娘子、蓬莱古国、罂粟谷、艳艳、复仇……
冀临霄木桩似的怔在那里,宛如雷击电灼,一瞬间就成了泥塑土封的俑,震魂荡魄。
冥冥之中,那扇关闭的门,终于被冀临霄摸索到了锁头。锁头滑落了,门吱吱呀呀的打开了,门后,一切的秘密被直截了当的摆在冀临霄面前。
不过一天的时间,所有的美好支离破碎,硬生生拼凑成这般不堪入目的画面,直教人无法喘息,痛彻心脾。
这一刻,冀临霄甚至在想,为什么要让他知道这些?为什么不让他继续被蒙在鼓里,老老实实的幸福下去?
☆、第74章 蝶飞沧海
楼咏清双眸眯成两盏月牙,停了停, 合了扇面, 将扇柄往冀临霄肩头上一戳。
“喂,和你说话呢, 怎么神游太虚这么久。临霄,这般心不在焉可不是你办公时候的做派, 这次又没提到舞妓。”
时至今日, 冀临霄对舞妓哪还有什么偏见,神思收敛, 聚拢目光,却不敢直视楼咏清明光锐利的眼。
他低低问着:“咏清, 都察院也好,刑部也罢, 都依托一个‘法’字。世人皆道‘法不容情’, 你以为,当两者冲突时,该以哪个为大?”
楼咏清笑眯眯说:“如果是我, 呵呵, 看心情。”
冀临霄顿时有种说不出的内伤感, 但又不得不认,这的确是楼咏清的风格。咏清这人, 聪慧正义,但有时候离经叛道的很。
“算了,不聊了, 看你也心不在焉。”楼咏清无奈的笑着,起身,示意冀临霄也不用继续坐那儿,“老古板,问问题都是这么没趣的,罢了,还是去看长宁姑娘作画吧。”
郑长宁从始至终静静的,没有朝两人投来过目光,但大概是听到他们的话了。
冀临霄随着楼咏清靠到桌子旁,低头就看到那砚盂中的朱砂墨殷然如血,细而不腻,被郑长宁磨得万般精致。
墨好,画便能好上三成,何况郑长宁的画功堪称名师大家,那画笔在手里灵活自如,勾勒万象,端的是鬼斧神工。
楼咏清以扇掩嘴,像是怕自己呼出的气息都会破坏画面似的,笑道:“长宁姑娘好技艺。”
郑长宁默然无语。
冀临霄端详画面,三尺长的生宣上海水澹澹,岸边礁石高低错落,层叠悬挑,赫然是海岸之景。
“这画中是……?”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郑长宁淡淡回了,下笔不停。
正当口时,有人进屋了。
原来是应长安,依旧把挺好的衣服穿的邋里邋遢,不修边幅,还吊一只袖子在身后甩来甩去。
随着他进来,他端着的药汤也散发来浓郁的药味。应长安呼道:“长宁妹子,该喝药了!按时喝药好得快!”
郑长宁搁下画笔,望向应长安。
楼咏清似对郑长宁的“听话”有些不满,目光不善的扫了眼应长安,便没理他。
应长安把药端给郑长宁,这才注意到冀临霄也在,鄙夷的哼了声,问道:“你来干啥?”
楼咏清说:“临霄自是来同我讨论公事。”
“去他娘的公事!”
“呵呵,我正好把勾魂娘子的事和临霄讲了讲。”
应长安双眼猝然睁大,高呼道:“啥?”
这声音响亮,让郑长宁猝不及防,手抖了下,碗里的药汁溅出一滴,溅在了画纸上。
应长安一怔,忙道:“哎呀,长宁妹子,鄙人错了,你先喝药,先把药喝了哈。”
楼咏清不悦道:“在下才刚起个头,应兄就一惊一乍的,这若再讲下去,应兄你岂不要把我这屋顶拆了?”
应长安阴恻恻剜了楼咏清一眼。
郑长宁却放下药碗,盯着自己的画。
那药汁滴落的位置正是海面之上,她眸中有些惋惜,思考了一阵,又提笔蘸了颜料,就着那药汁描画氲开,很快勾勒出一只蝴蝶。
“蝴蝶?”应长安本来想劝郑长宁喝药,见了这蝴蝶,诧异问道:“海上怎么会有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