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知这件事的。
孟阶现在并不想再追究这件事了,他现在最想的就是去青州将他的妻儿接到身边来。
但在去青州之前,他还必须了结一件事情。
谢光的罪诏是在清点完他所贪污的赃物之后才下达的,整整七日,十二监四司八局夜以继日才将赃物清点完毕,一共六卷,就起名为《天水集》。
孟阶去刑部大牢看了谢光,他穿着囚服,坐在稻草堆上,旁边点了一盏煤油小灯。只有豆粒大的灯烛,狱牢很是昏暗。孟阶不由得想起夏冕在昭狱时,也是这样的场景。
谢光听到声音,转身看向孟阶,“是你……”
孟阶招了招手,身后的狱卒又拿过来一盏灯台放到墙壁上,狱牢霎时就亮了许多。谢光在昏暗的视线里待惯了,他遮着眼睛,许久才适应过来。
不过几日不见,谢光明显苍老了许多。他脸色苍白,额头上的皱纹又深了几道,就连胡须也是乱槽槽的。就是走到大街上,也很难有人认出这就是权势熏天的谢首辅。
他看到孟阶身上穿的公服就笑了,“你何时知道《天水集》的?”他竟然一点察觉都没有。
知道《天水集》的人很少很少,应该说只有他和谢严知晓,就是和他一向有利益关系的卫圳都不清楚。孟阶跟在他身边不过才一年多,他又时常防着他,他根本没有机会知道有这本书的存在。
狱卒搬了太师椅过来,孟阶坐下来才道,“《天水集》我一开始确实是不知道的,你以为我是从哪里知晓的?”
“哪里?”谢光紧紧盯着孟阶,不由攥紧了手掌心。
孟阶微微扯了扯嘴角,“谢大人,时至今日我也没有必要再瞒着你,《天水集》是先皇驾崩前告知我的。”
谢光闻言一愣,“先皇……”
怎么会?先皇怎么会知道《天水集》,他不是最信任他的吗?他不是临逝前还赐给了他一纸保命的诏书吗?怎么会呢?
谢光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他仰天大笑了两声,喊道,“先皇,你瞒的臣好苦啊!”他太激动了,整个人都在颤抖。
孟阶并没有打扰他,过了一会,谢光仿若失去了全身的气力,倒在枯草堆上,他指着孟阶,痛苦的道,“是我疏忽了。”
他站在权力的中心太久了,久到让他渐渐失去了他最拿手的小心谨慎。他忘记了永隆帝并不是一个愚蠢的人,既然能把他捧到最高位,也能有一日让他狠狠地跌下来。
还有孟阶,他真是太小觑他了。他真是太糊涂了,两人之间还隔着杀父之仇,这样的仇恨怎么能让他甘心跟着他呢。
王津带着诏书进来,孟阶就出去了。他回到内阁不久,孙钰却匆匆的赶了过来,“大人,只怕谢光一时还死不了。”
孟阶闻言抬了抬眼皮,“怎么回事?”
孙钰就把谢光亮出免死金牌的事情说了出来,孟阶先是蹙眉,继而笑了笑道,“你把这件事传到六部,带他们一些人去到左顺门等着。”
孙钰很是疑惑,“大人要做什么?”
“那个地方也是可以免一死的。”孟阶淡淡的道,孙钰就立即明白了过来,“我知道怎么做了。”
孙钰出去后,孟阶看了一本公文放下,起身出了内阁大堂。左顺门前还只有几个侍卫,他从他们面前过去,上了崇楼。
谢光换下了平日里所穿的正一品绯色仙鹤图案的补子服,只穿了一件青布直裰。他收拾了一番,倒比在狱牢时多了几分精神,只是身形有些佝偻。
他再也不是当日权势熏天的首辅大人了,他现在是庶民,走到大街上还人人喊打的庶民。
他从太和门出来,才驻足看了一眼空旷的庭院。他原来在这里留下了太多的足迹,如今出了这个门,就再也回不来这里了。他从前想过自己不再拥有权势的时候,可没有想到会这么落魄。
他仅有的,只有身上这一袭青衫。
当谢光抬头看到崇楼上站着的孟阶,他竟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他已经这样落魄了,还能到什么地步。
他听到后面的响声,转身后就立即明白了。他全身都颤抖了起来,脑海里有个声音不停地再告诉他‘快跑’,可脚下就像生了根一样,根本动弹不得。
他瞳孔越放越大,几乎看不清到底是谁向他扑了过来。他只感觉了冷意,原来是衣袖被生生的撕了下来。他脑海里的念头越来越强烈,脚下突然生了风一般,就往回跑去。可侯在左顺门前的众人却一窝蜂的扑了上来,他被扑倒在地上,重重的力道震得他浑身的骨头都碎了一般。
真是太疼了,他咧着嘴,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接下来的却是十几人的拳打脚踢,后脑、背上、腿上,嘈杂的声音在他耳边渐渐消失。
孟阶就站在崇楼上,看着谢光已经僵硬的尸身被侍卫拖下去,清冷的眼眸十分的平静。
不知何时,天上竟飘起了雪花。左顺门前那一滩血迹,很快就被白雪掩盖住了。
第一百五十章
黄昏时就刮起了风, 宋琬坐在笼了火盆的暖阁里, 却手脚冰凉。喜儿端着热水从外面进来, 看到宋琬就坐在敞开的扇叶下发呆,一股子冷风吹进来, 炕几上的宣纸落了一地。她连忙将热水放下, 把撑着扇叶的木撑拿下来。
“夫人……”喜儿喊了几声宋琬,却见她没有任何反应,只好拽了拽她的衣袖。
宋琬这才扭头看向喜儿, 涣散的眼神稍微聚焦了一些,“喜儿, 今儿是什么日子?”
“夫人忘了,今儿是九月二十三。”喜儿不免蹙了蹙眉。清晓的时候宋琬问过一次, 中午用膳的时候又问了她一次, 算上这一次,已经是第三次了。
宋琬‘哦’了一声,将手中的汤婆子递给喜儿,“这个好像凉了。”她目光怔愣,眼中却含着晶莹。
孟阶说过几日就来青州接她, 可这都快过了两个月了, 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前几日朝廷里传来谢贼一党伏诛的消息, 她心里就揪得慌,总觉着哪里不对。
寇怀倒是捎来了一封书信,是孟阶的亲笔,上面写着让她再等几日的话语。她心里微微安定了一些, 可还是忍不住担心,直到昨日她无意间听到罗谓和宾客的对话,才知道孟阶被下了刑部大牢。
她当时就瘫软在地上,脑子却十分清醒。孟阶既让她再等几日,那就有他的道理,她等就是。
喜儿换了汤婆子的热水,递到宋琬手里道,“夫人,您都一天没睡了,要不今儿就早早地歇下?”宋琬从昨儿到现在都没有合眼,气色极是不好,喜儿有些担心。
宋琬好大一会子才点了点头,“好,咱们先去看看母亲。”她搀着长几站起来,对着菱花铜镜抹了一些脂粉。
罗谓说唐云芝还不知道孟阶出事的事情,她这个儿媳妇自然也不能露出马脚。雪宝还在凝羡堂里,她要接他回来。
喜儿给宋琬拢上斗篷,主仆才沿着小道去了正房大院。冷风簌簌,刮在脸上像是刀割一样。
罗谓从衙门里回来,刚走到穿堂前就看到宋琬从屏门那里过来,他快走了几步,赶到宋琬进凝羡堂月亮门前堵住了她。
宋琬回头看到是罗谓,福身行了一礼,“罗伯父。”
罗谓看她敛着眸子,眼圈下面有淡淡的青痕,就知道她昨晚没有睡好,皱了皱眉道,“我去打听过了,京城这几日倒是没有动静,你放宽心好了,孟阶一定会没事的。”
或许没有动静就是最好的消息,宋琬捧着汤婆子的手紧了紧,她勉强扯了一抹笑意,“我知道了,伯父。我会好好地等孟阶回来的……”
她这样说,也是在劝慰自己。
进到正堂时,雪宝已经在炕上睡着了,秋芸拿了小被褥将他裹住抱在怀里。唐云芝一心都在雪宝身上,并没有察觉出来宋琬的不对劲,她道,“天冷,你明儿就不要来定省了。”
宋琬拿出一对护膝给林嬷嬷,又和唐云芝道,“母亲,这是琬儿前几日做的护膝,里面加了一层银狐毛,你试试看合适不,琬儿再回去改。”
唐云芝的膝盖是老毛病了,一到冬日就酸疼不已。宋琬看底下的丫鬟给她做护膝,也比着尺寸做了一个。
林嬷嬷在唐云芝膝盖上比了一番,正好合适。唐云芝就让她把护膝收了起来,含笑道“这么冷的天,也难为你有这个孝心。”
她想起宋琬这几日都在指导罗衾刺绣,又道,“也只有你在,衾丫头才能坐得住。”
宋琬就抿唇笑了一下,唐云芝这才提起孟阶的事情,她好些日子没有收到孟阶的信,不免有些担心,“阶儿这些日子可有消息?”
“有。”宋琬早料到唐云芝会问,点了点头道,“孟阶他说朝堂上公务繁忙,只怕还得过些日子才能抽出空来接我们娘儿俩。”
唐云芝知道孟阶进了内阁,倒是很理解,她笑了笑道,“我倒希望阶儿年下才回来呢,正好留你们在这里过年。”
孟阶总归是姓孟,她也不能老是让他们一家人住在罗府。
宋琬就笑,“那我回头和他说说。”
罗谓刚刚又拐回了前院,他打着帘笼进来,宋琬便福身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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