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儿晚上李崇庸来西苑侍疾,瞧着天色已晚,就在离蓬莱阁不远处的涵元殿里住了一晚。谁知道夜里李骢竟又犯了旧病,传太医来时,已经没有了转圜之地。
卫圳传消息到宫外,谢光匆匆赶来,李崇庸却早就带着锦衣卫从涵元殿里过来了。而唐照也及时的带着军队从大兴赶到了京城,将皇城九门封锁了起来。
一切也都太巧合了。
李骢知晓自己到了大限,竟有几分从容。他脸色灰白,费力的道,“朕和谢爱卿共事二十多载,朝中上下若有不懂之事,你且交由他打点就是。”
李崇庸眼睛通红,跪伏在地上磕头道,“儿臣谨遵父皇之意。”
李骢累极了,勉强撑着眼皮道,“去把谢爱卿叫进来吧。”两人虽是君臣,却更像多年的老朋友。他走了,总要给他一条退路的。
李崇庸又磕了三个响头,才弓着身子退了出去。他出门时,谢光从右门进来,两人对视了一眼,却什么话都没说。
李骢昏昏沉沉睡了一阵,脸色竟比刚才好了许多,像是回光返照之意。卫圳扶着他坐起来,李骢看到跪在地上侯旨的谢光,咧着嘴角笑了一笑,“这里头就咱们两个,还是随意一些。”
谢光眼里含着泪水,跪到床前,颤抖着叫了一声‘皇上’。
李骢拍了拍他的肩膀,也红了眼眶,“谢卿,人都固有一死,老天既让你走,吃多少丹药也是没用的。”十多年里,谢光不知给他找了多少道士,炼了多少丹药,他吃了这么多年,有没有效其实心里头也是清楚的。
“皇上,您千万不要说丧气话。太医院里的人和张道士一定会……把您救治好的。”谢光看着李骢的脸色,说话的底气越来越弱。
“不提这个。”李骢重重的叹了声气,“朕走后,你要好好辅佐太子,前朝之事,多帮帮他。”
谢光却往后退了一步,跪伏在地,“皇上,臣老了,只怕是不能胜任……”看现在这个苗头,李崇庸继位是一定的了。而他和李崇庸的恩怨,绝不是一笔就能勾销的。
谢光重权在握将近二十载,权衡轻重他是最会的。如果他现在致仕的话,李崇庸也不会放过他,倒不如拼上一把。朝中几乎都是他的人,李崇庸不会轻易动他,但终究有一日会爆发,只是他得给自己找个退路。
以退为进,是谢光最拿手的事。
谢光贪赃枉法,百姓愤然,怨声载道。李崇庸会动他,是迟早的事。李骢虽昏,但也明白这个道理。
“谢卿,你不必多言。”李骢给卫圳使了个眼色,没一会卫圳就抱了一个小匣子过来捧给谢光。李骢就道,“一旦情况紧急,你且拿这个出来,必能保你一命。”
唐照封锁了皇城九门,就带着一小队兵马朝皇宫里来了。他的动静大,李骢在暖阁里也听到了声音,问道,“可是英国公到了?”
卫圳点头,李骢朝谢光摆了摆手,“谢卿,你出去把他叫进来吧。”
很多事情,他还是要吩咐的。
天快亮了,彭芳才匆匆赶了过来,脚上的鞋子还穿反了。他刚来,李骢就传了他,接着是刘祯,最后才是孟阶。
李骢半眯着眼睛,精神极是不济,卫圳掖了掖被角道,“皇上,要不您先睡会。”
只怕这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还有一件事情没有交代,哪里能睡。李骢强撑着最后一口气道,厉声道,“我怎么听着外面乱哄哄的,你出去瞧瞧。朕还没死呢,现在就乱起来了?!”
“是。”
卫圳望着孟阶进来,才执着拂尘去了门口。
坐在床上的人已经瘦的皮包着骨头,突出的颧骨向两座小山。他脸色灰白,眼窝深陷,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
孟阶望着他,脑海里浮现出孟昶被打的血肉模糊的身躯。就是面前这个人,要了他父亲的命。他紧紧地攥着衣袖里的手掌,十分平静的跪下磕头。
李骢看着他,突然出声道,“你是恨朕的吧?”
孟阶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身形一时竟僵硬住了。他抬起头,看向李骢,清冷的眸子里没有一点波动,“是。”
李骢闻言竟笑了,“其实你与你父亲挺相像的,都是这样的性子。”他顿了一顿,和孟阶挥手道,“你过来。”
孟阶看着他,起身走到床前,“皇上有什么吩咐?”
李骢抬头看了一眼外面,在玉枕下面摸索了片刻覆到孟阶手掌心,“你虽年轻,朕相信你能好好地辅佐太子。”
孟阶蹙眉,将纸团紧紧攥住。
李骢笑了笑,竟是松了一口气,整个身子就往下坠去。孟阶看情形不对,急忙往外喊了一声,“太医……”
卫圳站在门口,耳朵却竖着听里面的动静,他听到声音,转身就往内室跑去。
孟阶看着李骢缓缓闭上眼睛,伸出食指去探他鼻下的气息。他微微一顿,给太医让出位置。
为首的是太医院的院首张齐,他用手撑开李骢的眼睛,摇了摇头,“皇上……驾崩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跪了下去,从外面跑进来的人闻言也都愣在了原地,缓缓跪下去。接着便是一阵恸哭,孟阶跪在地上,将左手中的纸条塞进衣袖里。
永隆帝驾崩的消息不一会就传遍了皇宫,不管哪个角落,都笼罩在阴云之中,哭声一片。
李崇庸哭倒在床前,卫圳和唐照上前拉起他,宣布了继位的诏书。他强忍着悲伤的情绪,说道,“劳烦谢大人和卫公公主持事宜。”
没有人置疑,也不敢有人置疑。
唐照的军队就驻扎在城外,那可是三万大军。就是东厂的人拼上性命,只怕连西苑都冲不出去。
还有事情要忙,需得请礼部的人进来商量。谢光看了一眼刘祯,最后将目光放到孟阶身上,“孟大人,你跟着卫公公去把礼部的人接进宫里来吧。”
皇上驾崩,可是要昭告天下的。
宛平离京城不远,用早膳的时候诏书就下来了。宋琬听到消息,换了一身素淡的褙子,又让刘保善将大门口的红绉纱灯笼换了下来。
这个年,是注定过不好了。
孟阶一直到黄昏才从皇宫里出来,回到宛平孟府,松竹堂的灯烛都燃上了。只是红色的灯烛换成了白色的。
宋琬正哄着雪宝睡觉,看到孟阶回来,轻声问道,“都好了?”
“嗯。”孟阶轻声应了一声,“新皇三日后登基。”
不用说,宋琬也知道是李崇庸。他当了二十多年的太子,等这一日可是等太长时间了。
意料之中的事情,宋琬却觉着有些怪怪的。
第一百三十九章
礼部拟了李骢的谥号, 是为宁思宗。梓宫在西苑停留了三日供奠, 以诏移到山陵, 又遣官祭告天、地、太庙、社稷,恭悬明楼碑亭。
三日后, 李崇庸在太和殿继位, 却依旧沿用永隆年号。
是日,三品以上官员进宫议覆,谢光进太子太师, 翌日又加太子太傅,风头一时无人可及。散了早朝, 除了清流派寥寥几人,几乎都簇拥在谢光身前身后恭贺。
孟阶却远远地跟在后面, 看不出喜怒。
刘祯就跟在谢光身后, 笑的谄媚,“大人,看来这新皇还是得仰仗咱们,不足为惧。”
谢光却微扯嘴角,“不过两个虚名罢了。”他尽管这样说, 脸上的得意之色却显露无疑。
莫说现在李崇庸动不了他, 就是以后……他也有先皇的诏书保他一命。这朝里朝外, 还是他说了算。
等到人群散了,孟阶才过来跟前。谢光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上了撵轿。刘祯则道,“也不知道咱这个皇上怎么想的, 竟让你掌翰林院事。那底下一群老头,哪个不是犟驴脾气,你可就受着吧。”
他顿了一顿,又说,“估摸着过了年就要开恩科,可有你忙的。还是凑着这几日多歇息一会。”
孟阶却笑了笑道,“只怕歇不过来,我虽是从那里考进来的,却不晓得里面的绳墨,恐怕得去翰林院跑几趟。”
“倒也是。”刘祯弓着身子上了撵轿,又掀开纱窗和孟阶说,“谢大人倒是主持过几次科考,你趁他闲着的时候多取取经。”
国丧未过,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中。
除夕当晚,宛平城里连一声鞭炮响都没有,家家门前都挂着白绉纱的灯笼。孟府也不例外。
用过晚膳,孟阶就去了书房。雪宝睡了一天,到了晚上却活泼起来,宋琬原本想睡的,此刻也来了精神。她抱着雪宝去了书房,塞他到孟阶怀里,“今儿除夕,你就放天假,陪我们娘儿俩一起守岁。”
孟阶一手接过雪宝,就见他刚刚还吐着舌头的小嘴巴往下撇了起来。宋琬就见孟阶的脸慢慢黑了下去,笑道,“你儿子也忒不给你面子了。”
两人简直就是有仇。若不是她自己亲生的,都怀疑他们两个根本不是亲父子。
趁着雪宝还没有哭,孟阶僵硬的晃了两下胳膊。雪宝这一次很给他面子,只蹬了两下小脚表示不满。
宋琬看着这一对奇怪的父子,掩着唇笑了一回,目光落在书案上。压在镇尺下的宣纸上写了三个小字——天水集,她蹙了蹙眉,看向正使出浑身解数哄儿子的孟阶,“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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