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腰支在浴桶边,谢衣就这样好,不管你跟他说什么话语,尴尬的或是不尴尬的,他都能笑着接下去。
谢衣看红腰手腕上,还有一圈他刚刚捏过的水渍,不由用手帕也给她擦了擦。
因为这点温暖让红腰愣神,接着她赶紧别过了脸,让一滴泪珠不动声色落入浴池的水里。
水里很多雾气,完全能遮盖红腰这一滴眼泪。
红腰想起在很久以前,她也这样落过一滴泪,她以为那个时候她的良心就随着眼泪葬送了,可时过经年,一旦那段记忆没有了,她成为“全新”的人,她依然还是那个改变不了的她。
那个时候是在赤丽城,关城主夫妇手下,她想要救下被无辜连累的“哑女”,却被哑女一刀捅心,从此疤痕缠身。
现在她心口没有了疤痕,可是心里面还是空荡。
“这世上你付出真心,未必能得人真心回报。但我们并不是因此就无路可走,因为我们选择自己的路,本身就是在坚持。”谢衣静静地说道。
这本来就是个容易让人心灰意冷的世道,如果不捂着一颗心,那么自己就会先让自己走投无路。
红腰真心实意地看着谢衣:“公子今天说的话,奴婢会永远记得。”
永远是一个很漫长的词,人的一生却不可言喻,特别是红腰这样的一生。
谢衣抬手在红腰光洁的额头上拂过,“红儿,其实人经历的所有事,都并不会真正的忘记,只是藏在深处,你若不想碰,它就不会出现。可若是你自己认为珍贵的记忆,不管过多久,它都不会被你遗忘。所以,无需恐慌。”
谢衣能从红腰的面上,看出她的平静下的波澜,她第一次担心会忘记的记忆,和以前那些血腥厮杀不同,这一段是她根本不愿意封存于心的记忆。
“不管君策对你说什么,都不要听。”热气之中,谢衣神情坚定。
怔了良久之后,红腰抱住谢衣伸过来的手臂,慢慢将脸颊贴了过去。
——
九王在宅院里住,感到焦躁的不只有门第中的人,还有九王身边自己的人。
白面车夫沉着脸问道:“王爷,您说会赶回魏国去,是什么时候?”
九王根本没说还要在这片山中待多久,也没有暗示任何接下来的行动,白面车夫在旁边跟着终于觉察不妥。
九王却笑了笑,语气淡淡:“人人都想在这片世外静地多待一待,你倒是迫不及待想离开吗?”
白面车夫纹丝不动的脸孔,下面是黑暗波涛:“属下手中有刀,只有在外面才不会生锈。”
有人适合岁月静好,有人渴望厮杀疆场。
九王看向院子外,有意忽略白面车夫这一句话,笑道:“昨天还有小婢女给我送琴,今天连送琴的都没有了。”
大约已成为门第中最冷清的一片院子。
白面车夫声音泛着冷意:“王爷可以直接带红腰走,属下为王爷断后。”
“车夫。”九王终于看了他一眼,“现在的红腰,你没见过吗?”
除了外在的模样,没有一处相似。
白面车夫冷冷道:“属下只知道,现在的红腰,就算带走,也对王爷没有任何益处。”
他以为九王只是想带走红腰,却看不出九王这样做的意义。
一个有了二心的奴婢,就不再成为奴婢了。
因为奴婢的心和别人不同,一颗心只能属于一个主人。
现在红腰心里的主人还是不是九王,这连白面车夫都看的出来。
“心不是重要的。”九王用手指在空空的桌子上弹了一下,“重要的是她本来无心,现在却有了。”
从无到有的力量,远大过本来有的心。
白面车夫那双眼珠终于向周围转动了一下,看到红瓦白墙,一片静谧,“为什么天下,会有这种地方?”
他终于问出了最冷漠最该问的一句话。
一声漫漫的话语传来:“是不是觉得这里,会把人的骨头泡的松软,这里的人,也都不像外面的那么有骨气?”
就好像点中了白面车夫心里,他迅速看过去。
谢衣拢着衣袖,就好像闲庭信步走过来,旁边的花草也成了他的陪衬。
白面车夫看着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是,他没从这个人身上感受到一点凌厉的气息,都是春风化雨的温和。
或许红腰那样的姑娘喜欢这种温和,但白面车夫无法体会。
九王慢慢一笑:“家主怎么来了?”
谢衣看着他:“听宅中的人说,君公子喜欢奏山河赋,但我宅中的人都不太习惯这首曲子,所以我让他们不必再送琴过来,君公子勿怪。”
九王笑的更深。
谢衣又看了看白面车夫:“你气息沉稳,极有毅力,又出入生死,这样的环境练就出来的,都是上乘武功,不过太杀伐的环境,对练武不利,武者,还是应该静心。”
九王看着白面车夫,这时候就希望白面车夫是个有表情的人,可看穿他内心的情绪。
九王沉静片刻,笑了笑说:“这世上凡登巅峰者,都必须心无旁骛。感谢家主给我这位下属上了一课。”
白面车夫这时硬邦邦的道:“我不信。”
武艺一道,他不造极,也已登峰。他冷漠看着谢衣。
谢衣的手慢慢从衣袖里抽出,原来他何时手中收了一柄短剑,对白面车夫颔首:“那我们来喂喂招吧。”
喂招,同于切磋,但切磋是同等之间,喂招是强弱之分。
白面车夫眼里难得闪过精光,九王本想开口,但在看见他眼中锋芒时,还是选择了沉默。
白面车夫是个无欲无求的人,看似。
他根本不会有什么机会露出刚才那样的神色。
白面车夫腰刀出鞘,和谢衣的短剑在一块,九王决心当个观众,他毕竟更少有机会,看到一场不会有伤亡的切磋。
白面车夫的高不需要用什么去渲染,他刀上曾沾的血,都是他的成绩。
恰恰相反,谢衣是个剑上没有血的人,是白面车夫心里认为,不可能真正练出武艺的那类人。
直到谢衣用剑指着他的咽喉,如来时一样的语气说道:“你败了。”
稀拉的掌声响起,九王从桌边站起来,对白面车夫说道:“你从密室逃出来那天我就告诉过你,你的武功远达不到谢家家主的程度。”
世上登峰造极者少,谢衣不巧是一个。
乌巷山这种地方,才适合人把武功修炼到巅峰。
白面车夫刚才数了,十招,十招就败了。他看向那个依然温和气息的男子。
正文 148章 面冷心热
九王看着面无表情的白面车夫,慢慢对谢衣一笑,目光盯着他手中那柄细剑:“家主今日,看来是有备而来。”
谢衣已经把剑重新收入了袖中,恢复双手拢袖站立的样子,说道:“你们应该走了。”
口气平平无奇,但是这次说话的是谢家的家主。
九王嘴角有淡淡一丝笑意:“想不到乌巷山这里,也会做出赶客的事情。”
他们是递了拜帖,被主人请进来的。那便是乌衣门第的客人,就九王所知,这个门第还没有做出过主动请客人离开的事情。
谢衣摇头:“你们留在这里,对我没有影响。但是,我提醒你们,有一位不速之客,就要先你们一步到魏国了。”
那不速之客当然就是姬无双。
乌衣门御林暗哨得到的消息,从来不会出错。
白面车夫还在盯着谢衣,谢衣这时候对他说:“那日在山门外迎接你的婢女,她的身手或可与你一战。”
他说的不是红腰,是接了拜帖的揽月。揽月是个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婢女,但她自小在乌巷山受训,是谢衣跟前的一等大婢女,这注定她有过人的天资。
白面车夫慢慢地把刀握了起来,他的刀,很少有出鞘之后没有沾血,就这样草草收场的时候。
可对方说的话他听懂了,这个门第之中会武功的不计其数,武功高的不胜枚举,他们刚才说的直接把人带走,断后的话,在谢衣这里就是空谈。
九王慢慢地起身,说道:“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当今世上,也只有家主能为我解答了。”
谢衣淡淡:“说罢。”
九王看着谢衣,目光里透出一缕严肃:“当初你们效忠武帝皇室,是什么让你们不再继续了?”
这声音清清冷冷,夹着一缕凉气传递过来,他嘴角勾着弧度,眼神却在谢衣脸上流连。
谢衣缓慢地吸了口气,回答的声音同样镇定:“武帝的最后一道密旨传来,就是让我们困守乌巷山,因为我们只效忠帝者,既然当今世上已经没有了帝,那我们就只有留在这里。”
巅峰的武学,隐居的世家,偌大的宅院,这些都是帝王在世的时候应有的辉煌。
如今乌衣门第硕果仅存,却还保有完整世家的实力。
是啊,这天下哪还有帝啊,都是一群乌合之众的诸侯“王”。
九王就像静立的雕像,从问出这个问题后,就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疏离:“我明白了。”
他的目光和谢衣在空中相接,骤然就自嘲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