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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锦春 (姚霁珊)


  听得此言,莫不离面上的讽意便散了去,面色怅然,叹了一口气:“先下手?谈何容易?先帝的手段可比郭士礼那厮厉害多了。父王纵然派出了人手,却远不及先帝的速度快。父王后来亦曾向我言道,我们的人手一离大都,就遭遇到了多方截杀,待好不容易冲出重围、来到颍川之时,水患已成、瘟疫横行,那颍川左近更布满了金御卫蛇卫,举凡可疑者,杀无赦。”
  秦素沉默地听着,心下又是一阵感慨。
  先帝果然是雷霆手段,比之中元帝确实要强上许多,也难怪永平年间的大陈如此强盛。
  思及此,她忽地心头一动,转眸看向了莫不离,迟疑地道:“难道说,颍川后来被赵国攻下,也是为了……”
  “遗诏。”莫不离毫不迟疑地接口道,语中重又有了讥意:“帝王手笔,自是血腥得很。先以水淹绝颍川活路,后在永平十八年时,更以一场所谓的战败,将颍川拱手让予赵国,其目的,就是要让那份遗诏,永远地沉落于异国他乡,叫我父王再难有机会去颍川寻找。”


第1033章 曾为画
  言至此处,莫不离面上的神情,渐渐便从嘲讽转作了凄然:“发水那年,父王派出去的人手,回来时只剩下了一小半儿,遗诏亦是不曾寻到。而经此一事后,先帝对靖王府越发看得紧,到最后几乎就是将靖王府圈禁了起来。在此期间,父王也曾百般寻找秦氏遗族,只可惜时不我予,那秦家的人彼时死得也没剩几个了,又为了活命而四处流浪,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往何处,我们又如何能知?父王先后派出去十余批人手,皆是空手而回。这一找,便又是四年时光匆匆而逝,便到了永平十九年。”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便一点一点地小了下去,垂下了头,周身都被一种凄迷的情绪所笼罩。
  永平十九年,正是靖王之乱那一年。
  那一年,莫不离十六岁。
  望着他单弱的身形,秦素的眼中,划过了一丝极淡的不以为然。
  前世她所遭受的一切,皆是因莫不离而来,纵然靖王与先帝之间的往事的确叫人唏嘘,但这也不过是成王败寇而已,说到底,一切皆是权欲使然。
  再者说,莫不离与秦素,或者说是莫不离与桓氏,乃是天然的敌对关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其间再无半点转圜可能。
  此种情形下,秦素自然是希望着,死的那个是对方,而不是她。
  “都督大人想要知道我深恨桓氏的理由,是不是?”莫不离的语声突然响起,携着大雪的冰寒,落入耳畔。
  桓子澄没说话,只淡然地点了点头。
  莫不离正微低着头,视线由下而上,在桓子澄与秦素的身上来回地扫。
  雪光落上他的两颊,映得那眉眼愈发幽暗,尤其是一双眼睛,黑得如无底深渊。
  他就这样看着他们,像是要从他们的身上找出某个熟悉的身影,良久后,方咧开了唇角:“我想,你们一定都不曾听说过,便在父王起事前的一日,我与桓道非,曾有过一晤。”
  山风渐涌,搅动起漫天大雪,扑向丹井室简陋的廊檐。秦素垂眸望去,便见她那一袭绛裙的边缘,已然落上了大片的雪花,而桓子澄的袍摆处,亦沾着几片雪渍。
  “家君……告发了你们?”桓子澄的语声蓦地响了起来。
  那声音被大雪渍得冰凉,冰棱似地,仿佛能刺透人的耳朵。
  秦素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
  然而,还没待她再有旁的想法,身上忽然便是一暖。
  她连忙抬头,便见哑奴不知何时已然立在了她的身旁,正将一件厚厚的折枝梅簇金线蜀锦氅衣,披在她的斗篷外头。
  “雪大了,殿下万勿着了凉。”他低声语道,顺手又将个手炉塞了过来,向秦素咧了咧嘴:“旌宏临走前给我的,殿下拿着罢。”
  手指间的暖意,连同那氅衣带来的温暖,让秦素冷透了的心也跟着暖和了几分。
  “多谢哑叔。”她向着哑奴笑了笑。
  哑奴没说话,只向她微一颔首,便又转头望向了莫不离并阿烈,面色瞬间转冷。
  桓子澄却并没注意到秦素与哑奴的对话。
  他正看着莫不离,神情疏淡,眸光犹凉:“郡王深恨桓氏,便是因为家君之故么?”
  莫不离怔怔地看着他,神情苍茫,半晌后方启唇问道:“这是他……告诉你的?”很艰涩的语声,像是从喉咙深处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
  “我猜的。”桓子澄若无其事地拂了拂衣摆,将袍摆处的残雪扫净,神情淡漠:“郡王设下一个长达十五年的换女之计,就为了让阿蒲顶着桓十三娘的名义回桓府,其目的,便是为了叫阿蒲在关键时刻亮出你给她的火凤印,出首告发她所谓的‘亲父’——亦即家君——通敌谋逆,灭我桓氏满门。郡王此计,以亲族背叛为破点,含有极大的恨意,报复的意味极浓。我便猜想,当年我桓氏族人,很可能亦曾如此对待过郡王。如今听闻郡王所言,想来当年背叛你的那个人,应该便是家君了。而你设下此计的目的,便是报当年被家君背叛之仇。”
  莫不离像是听得呆住了,面上神情怔忡,冻得发紫的嘴唇竟在微微地颤抖。
  一旁的阿烈见状,平板的面容上,再度现出了哀色。
  他慢慢地向前走了两步,弯腰从一个近侍模样的尸体手中取出了一件厚氅衣,替莫不离披了起来。
  莫不离木然地坐着,任由阿烈将氅衣的系带系紧,眼神空洞。
  “那火凤印,是家君替郡王画的稿子罢?”桓子澄再度语道。
  分明是迹近于无情的语声,可莫不离的脸上,却慢慢地现出了哀切与凄凉。
  他转动着黑而冷的眼珠,向桓子澄看去,面上倏地划过了一个惨然的笑:“聪明如都督大人,果然不愧是……他的孩子。”
  他口中的“他”指的是谁,所有人皆一清二楚。
  秦素目注于他,总觉得,每每说起桓道非时,莫不离的神情与体态中,总会多出一些东西。
  若秦素真的只是十五岁的少女,只怕还看不出这种异样。然而,她毕竟已经活过了一世,所以,她一眼就看出,莫不离对桓道非的感情,极为复杂。
  她不由暗自摇头。
  情深不寿,这四字用在莫不离身上,还真是恰当得很。
  “的确,当年就是桓道非,告发了我父王。”莫不离的声音再度响起,拉回了秦素的思绪。
  秦素向他看去,便见他面上的惨然已然褪去,重又恢复成了最初那油滑而又冷淡的模样:“既然都督大人都猜出来了,我也就不赘述这其中的过程了。”他语声若汉,神色极为苍凉:“说到底,这其实皆是我之过,我不该一时情急之下露出口风,叫桓道非察觉了父王的异动,进而向先帝告发了父王,父王这才失了先手,被先帝的人马一路追杀到了白云观。”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举首四顾。
  茫茫雪地之中,那些伫立的断石如一块块墓碑,葬送了他曾经熟悉的一切。
  亲人、朋友、爱人……
  他曾经挚爱着的一切,皆在这大块断石之下,碾成了碎片。


第1034章 念青居
  莫不离闭了闭眼,再度深深一叹:“我……愧对父王,更愧对那些誓死追随父王的家臣门客。若非因我之故,父王当年举事,不会败得那样凄惨。”
  “广明宫‘念青居’的花坛里,有一方断石,是从此处取的罢?”桓子澄问道。
  比之莫不离时而伤感、时而讥讽的情绪变化,桓子澄就如同冰做的一般,从头到尾都没什么情绪,可谓冷酷无情。
  他所说的“念青居”,便是莫不离住的那间破败小院,那院子的花坛里,有一方白色的大石。而那院子名叫“念青”,想来亦是隐晦地表达着对靖王的一种怀念罢。
  见他竟问起此事,莫不离先是一怔,随后便又怅怅地起来,摇头道:“并非如此。那石头实则是我从别处找的。自永平十九年以来,我……这是第一次回白云观。”
  他一面说话,一面又往周遭看去,眼前似又浮现出当年偷出秘径之时,那满目疮夷的情景。
  彼时,他在秘径中一藏就是半年,好容易待外头风声没那么紧了,这才悄悄从山下破庙逃离,一路上收束旧部、寻找助力,其艰辛困厄,委实难言。
  物换星移、人事皆非,此刻重回白云观,却是在仇敌之子携万钧之势而来之时。
  莫不离忍不住扯动嘴角,面露自嘲。
  他与他的父王,皆将命终于此,这是否亦是天意?
  “听郡王一席话,诸事已明。”桓子澄的语声还是那样清冷,就仿佛这积了满地的雪,再也无法融化:“先是祖父与先帝暗中联手、背叛靖王;后又有家君告密,再度令靖王陷于险境。纵然祖父与家君所为乃是桓氏族人所必须做的,然,我桓氏与郡王,果然有不共戴天之仇。郡王下手害我桓氏,理所当然。”
  三言两语间,竟是完全认同了莫不离对桓氏的一再算计。
  静了片刻,桓子澄便继续淡声道:“有郡王一言,则我多年来的疑惑已然尽解。稍后吾将取郡王性命,想郡王亦可安然就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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