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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锦春 (姚霁珊)


  卫三夫人乃是宛陵人士,那地方是道地的北方,想来这南边儿的吴侬软语,她是听不明白的。
  秦素笑而未语,只向她身后扫了扫,旋即便眯了眯眼睛。
  真是没想到,今日竟还能碰见熟人,这倒也是有缘了。
  此时,便见卫三夫人笑着将一个簪着芙蓉花树的妇人拉了过来,轻笑道:“我给殿下引见引见,这是我家姑太太,东平郡守卢大人的夫人。”
  说到这里她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拍手掌笑道:“哎哟,我却是说错了。卢大人如今升任了宁朔将军,才得进京。我平素说得惯了,却是一时没改得了口,殿下见谅。”
  秦素一听她开口,便知道卫三夫人所说的这位姑太太,便是嫁予了卢士程的卫氏,她膝下有一个女儿,名叫卢商雪。
  秦素旁的人不认识,这位卢商雪,却是她的旧识了。
  上京紫烟湖那一局,若非秦素出手,这位卢商雪,大概免不了要与太子缠杂在一处。
  “原来是卢二夫人,本宫眼拙了。”秦素站了起来,微微欠身,面色十分柔和。
  卫氏忙带着女儿上前见礼:“卢卫氏并卢氏三女卢氏商雪,见过晋陵公主。”
  秦素上前亲手扶起了她们,和声道:“你们也太多礼了,今日本是来开心的,可别太拘束了去。快坐下吧,这戏文正好听着呢。”
  那卫氏原先见她容颜美艳,即便是坐在那里不动,亦有种艳冠群芳的孤傲,便以为这位公主大约不好相处。可谁想这几句话下来,这位晋陵公主却很是温和,面上的笑容也绝不似作伪,卫氏这颗心便收回了肚中。
  此时,卫三夫人已是当先扶着秦素坐了下来,一面又回头招呼她们:“都坐下吧,外头太阳大着呢,这里头倒是舒服,正好听戏。”
  卫氏见状,便与卢商雪皆坐了下来,众人一面听戏,一面便喝茶说话。
  秦素含笑睇了卢商雪一眼,轻声道:“这位三娘子生得倒好,却不知年纪几何了?”
  卢卫氏忙笑道:“劳殿下动问,小女今年十六了。”
  秦素笑着点了点头,不着痕迹地问道:“真瞧不出来,这般的美人儿也过了及笄之龄了。本宫冒昧问一声儿,可说了亲事?”
  卢商雪闻言,面色一丝未变,大大方方地端着茶盏喝茶,姿态优雅从容,并不因旁人论及自己的婚事而忸怩起来。
  卫氏倒是有些没想到,怔得一怔之后,方才笑道:“好教殿下知晓,小女的亲事已经定下了。”
  “哦?”秦素像是来了精神,一双眼睛霎也不霎地盯着卫氏,面上含着一缕浅笑:“却不知是说了哪位才俊?”
  卫氏怔住了。
  她大约没料到,这位晋陵公主居然如此婆妈,连这种事情都要问个究竟,心下一时颇为愕然,却是没急着回话。
  卫三夫人在旁瞧见了,便笑着插言道:“三丫头可有福了,说的乃是薛氏五郎。”说罢又将袖子掩了口,笑道:“等明年开了春儿,咱们便要叫一声薛五夫人了。”
  此言一出,卢商雪再是如何镇静,那脸也禁不住地红了,微低了头,然她的神态还是很端庄,并没有那等小家作派。
  秦素心下很是感慨。
  前世时,卢商雪与薛五郎的婚事是直接作罢的,这一世,这段姻缘却是在秦素的影响下,终究续上了。
  一念及此,秦素心下便又有些庆幸。
  自桓氏那场大火之后,太子殿下似是受了惊吓,一病不起,如今还缠绵病榻,自然是无法参加这些宴会。
  这样一来,他与卢商雪之间,想必亦是再无相见的可能了。
  前世的孽缘,这一世终被斩断,秦素此时倒是觉得,桓子澄很有先见之明,太子殿下这一“病”,实是减去了无数麻烦。
  “群芳过后赏花时,雨打竹篱踏青枝;不见陇上泥淖里,嫁与东风有谁知……”
  戏台上,那伶人舞着水袖,描得长长的水眄儿直余到鬓角里去,向着台下抛来一个眼风。
  众人不由齐齐叫起好来。
  那伶人演得越发卖力,折腰掩袖,婉转的曲韵随风散去:
  “柔情似水,终负了东君情意;年轮转换,到底是万物悲喜……”
  一句句清越而柔软的唱腔,被凉风送入园中,这满园的秋光,亦在这曲声中变得旖旎起来,缱绻着、多情着,留连于皇城的重楼之间,繁华而又虚空。
  西风渐起,这衣香鬓影的煊赫,被这凉风携去远处,渺然不知所踪。


第938章 铁衣寒
  远在千里之外的泗水关,此际已是冻土如铁,那大风刮起时,竟是连一颗沙砾都卷不起来。
  天气干冷,无雪亦无雨,唯北风呼啸来去,如重锤般砸向这片土地,将每一块石子、每一颗泥沙,都夯得更加坚硬。
  何鹰笔直地立在军帐之外,瞥眼瞧见不远处有个身形矮胖的老者,将一柄铁剑重重地扎向了地面。
  “砰”地一声,那铁剑在地面上磕出了一声脆响,向地下深入了约莫两指之长,便再难有寸进。
  那矮胖老者往手上吐了口唾沫,一掌击在剑柄之上,吐气开声,用力向下按压起来。
  那铁剑发出了脆弱的嗡鸣,却又在那股巨力之下,一点一点地往土中陷去,速度十分缓慢。
  何鹰百无聊赖地看了他一会儿,便将面上的布巾往上一拉,继续笔直地守在帐前。
  北风地,钢刀一般刮过营帐,几乎日夜不停。
  这一片营地便在泗水之旁,耳听得那泗水之上冰块撞击的声音,“喀嚓”有若巨大的碎瓷,几令人齿寒。
  主帐之中,桓子澄将木案上铜灯挪了个方向,复又执壶斟茶。
  袅袅白烟自细长的壶嘴中飘去半空,一缕清苦的茶香在帐中四散了开来,却是为这苦寒之地,平添了几许雅致。
  “请君见谅,出来得急,并无好茶奉君。”他将茶盏推向了对面,复又给将另一只茶盏斟满,推给了第二人。
  如果秦素在此,一定会惊讶于这帐中的情形。
  那在书案前对坐着的,共有三人。
  其中之一,自然是身为持节都督的桓氏大郎君桓子澄,而端坐在他的左首,正一脸嫌弃地看着茶盏的俊美男子,便是新官上任的泗水监军薛允衡。
  这位向来以白衣著身而名动于世的薛二郎,此刻却是没穿着白衫,而是着了一身灰朴朴的长衫,外面罩着玄色甲衣,若非容颜太过俊美的话,这一身铠甲在这军营之中,委实不怎么打眼。
  除了他二人之外,另有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坐在桓子澄的右侧。
  他穿着一身玄色衣袍,外罩着同色的貂毛氅衣,竖起的兜帽遮住了他的脸,连两只手都是隐在袖子里的。
  他没有去端茶盏,只安静地坐着未动。
  方才桓子澄调整了灯盏的方向,似乎就是为了他。因为,那灯盏调过方向之后,这黑衣人的全身便都落在了灯影之外,在昏暗的帐子里就像是隐了身似地。
  薛允衡有些不满地看了看他,将茶盏推开了些,挑起了一边眉毛:“桓大,这到底是怎么个意思?”说着他便向那黑衣人抬了抬下巴:“这一位又是谁?”
  “奇兵。”桓子澄简短地回道。
  薛允衡“嗤”地笑了起来,将手指在书案上点了点:“所谓奇兵,难道不该是我薛氏府兵么?”他说着便又拿眼角看向那黑衣人,总觉得这人一看就叫人不舒服,连带着他说出来的话有了几分不客气:“我薛氏为将这两千精锐带出大都,不知花了多少力气。如今我人到了此处,你却告诉我还有一支奇兵?那我薛氏府兵又该当放在何处?”
  “薛氏乃是正奇兵,而这一支,”桓子澄说着便往旁看了一眼,目中神色未明:“这一支,乃是反奇兵。”
  “噗”,正端着茶盏喝茶的薛允衡,险些将一口茶水喷出来。
  他掏出块灰朴朴的巾子拭着嘴角,另一只手便直直指向了那黑衣人:“就他?还反奇兵?我看他是鬼里鬼气的邪兵才对。”说着他便将巾子朝案上一掷,冷下了脸:“同座而谈,竟连脸都不愿露,诚意何在?这般行径,与宵小之辈又有何异?”
  他这话说得极不客气,可那黑衣人仍旧一言不发,对他的各种挑衅恍若未闻。
  桓子澄此时便担当起了调停人的角色,语声温和地道:“所谓反奇兵,便是反其道而行之的意思。这一位不愿露面,亦是为着大局计。”
  说到这里,他竟是于座中向薛允衡揖手一礼,面上亦现出了一个淡笑:“薛监军见谅,吾亦以为,这位还是不露脸为妙。”
  薛允衡的面色有点发僵。
  这倒不是因为那黑衣人始终不肯露脸,而是因为桓子澄的这一个揖手礼。
  坦白说,他心里挺有点不是滋味的,就好像他薛允衡没人家分量重也似。
  “藏头露尾,彼,非君子也。”他拂了拂衣袖,心下再次觉出了几分不自在。
  若是一身博袖白衫,这衣袖拂起来可有多带劲儿,可惜这一身的灰衣,连拂袖这个动作也做不洒脱。
  薛允衡心下十分遗憾。
  他知道,这是在战场,那一身白衣裳就是个移动的箭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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