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远闻言,面上的神情便放松了下来,拘谨地道:“回殿下,这寂明居士是早就来了白马寺了,因有尘缘未了,便带发修行,算来也有十来年了……”
他絮絮地开始讲述寂明的事,内容却也详细,然听在秦素耳中,却没多大的意义。
寂明居士姓王,其生母正是唐人,生父则是大陈寒族子弟。因生下来有一双绿眸,寂明小时候很是吃了些苦头,他的父母也早早亡故,家中并无亲人。
这些情形,秦素猜也能猜得出。
果然,这寂明居士的身世并不可考,这也让秦素越发肯定,此人的来历必定不凡。
一代武技宗师,却伪装成了居士混进白马寺,意欲何为?
还有,他十余年前就隐于白马寺中,这个时间点,是不是也有问题?
她反复思索着这些事,那厢归远的叙述也一直在继续。他说的皆是寂明在寺中修行之事,又一力言及他如何颖悟、如何慈悲,关于其本身的情况,归远却是知之甚少。
秦素还有些不死心,数次打断他的叙述,以话探询,得来的回答却很不尽如人意。
不过,这也很容易理解。
这寂明居士既是个宗师级别的高手,则其行踪必定是掩藏得极好的,普通人根本不会察觉到他的异样。
待归远所述告一段落后,秦素便笑道:“一下子就叫您说了这么多话,您还是先喝口茶润一润罢。”
归远正说得口渴,见公主殿下如此体察入微,颇有些受宠若惊,连声道谢之后,便双手捧着茶盏大口喝起茶来。
秦素见状,便很体贴地叫阿栗将茶壶端了过去,和声道:“师父是方外之人,却是不惯有人服侍的,且自斟自饮便是。”
这话说得极为婉转,很是顾及归远的颜面。
这归远虽只是个扫地僧,但所谓的佛门清净地,在白马寺这种繁华寺庙中,那也不过是一句空话罢了。这归远在寺中日久,说句不好听的,他很是见识过些清净地中的人情冷暖,并非不通世故。
此时见秦素言行之间极是和善,他心下越发觉得这位公主殿下叫人心生亲近,于是便搁下了茶盏,笑着道:“殿下虽自称俗人,倒有一副菩萨心肠。”
秦素淡然一笑,心底却是微哂。
这已经不是她头一次被人夸好人了,上回阿葵也这样说过。
她觉得有些好笑。
这些人是不知道她袖子里藏着的药粉,如果知道那药粉的功效,只怕他们便要将她这个“好人”视作洪水猛兽了。
暗自摇了摇头,秦素的面上依然擎着一抹浅笑,和声道:“师父过奖了。”
归远便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殿下确实有一副菩萨心肠。”
秦素闻言,微有些讶然。
没想到这归远也如此会说话。
不过再一想,她却也了然。
那白马寺香火之旺盛,不比玄都观差多少,寺里头进出的也多是贵人,归远久在寺中,自也曾接触过贵人们,说两句风趣话儿那自是手到擒来。
如此一想,秦素便又笑了起来,掩袖道:“师父既说不是诳语,那本宫便信啦。”语毕又吩咐:“来人,给师父上些干净的素点来。”
归远忙忙道谢,秦素只笑着让他款坐,两个人又随意地扯了些闲话。
此时,归远已然没了方才的局促之感,神态语气都自然了许多,与秦素闲话已毕,他便含笑问道:“贫僧听殿下说话的口音,似带着青州一带的腔调。贫僧斗胆问一句,殿下莫非在青州呆过么?”
此言一出,秦素便笑了起来,说道:“师父想是潜心修行,不问窗外事的,您却是不知。我本就是青州人士,去年才进的京。”
归远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看起来,他确实并不知道秦素这颗“沧海遗珠”的传说,此时闻言,一脸的茫然。
阿栗见状,猜测他是一点儿都没听说过秦素的事,于是便上前两步,尽可能简短地将秦素进宫一事给说了一遍。
这故事本就充满了传奇色彩,即便阿栗言简意骇,那归远也是听得入了神。
待阿栗说完了之后,他方才颤巍巍地起身,合什道:“贫僧冒昧了,殿下恕罪。”
秦素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笑道:“这是人尽皆知之事,师父何罪之有?您还是坐着说话吧。”
第703章 故人信(200月票加更)
听了秦素之语,归远这才又归了座。
秦素便笑问:“师父一下子就听出了我的口音,莫非您也是青州人士?”
归远连忙摇头道:“贫僧并非青州人士,不过,当年贫僧在寺中后山一带洒扫时,曾遇见过一家三口人来寺里借居,是一位母亲带着一儿一女,却正是青州人士。他们在寺中住了好几年,贫僧那时候负责替他们收拾院落,故而才会对青州口音颇为熟悉。”
言至此处,他微叹了口气,苍老的语声里似带着怅然,说道:“说起来,那位夫人为人很是和善,又有一颗向佛之心,可叹却是尘缘未尽,在寺里住了两三年后,她一家人便又回青州了。”
秦素端茶盏的动作,微微一缓。
这归远的话,怎么听来这样耳熟?
慢慢地搁下了茶盏,她掏出锦巾拭了拭唇角,温言道:“这倒也真是巧得很,没想到师父与青州还有这段渊源。却不知您可还记得那对母女的姓氏么?”
归远闻言,便把眉头给皱了起来,面上现出了回忆的神色,似是在努力回想过去的事。
秦素便向阿栗打了个手势。
阿栗会意,咳嗽了一声,将手一挥。四周服侍的宫人见状,立时便齐齐躬身退下,很快地,道旁便只剩下了秦素并阿栗、阿桑几人,外加一个老僧归远。
秦素慢慢抬手,将一小块白糖酥搁进了口中。
不知何故,她此刻的心情,居然隐着些许期盼与不安。
此时,那归远似是终于想起了些什么,恭声说道:“回殿下,那对母女的姓氏贫僧已然不记得了,不过贫僧记得那位夫人乃是孀居,她膝下有一子半身不遂,女儿的年纪也很小。”
居然真是如此?!
秦素面无异色地看着他,心下却生出了极为荒谬之感。
她与秦家的缘分,还真是深得很,这都远上大都了,竟还能听闻故人当年的消息。
“您可还记得那是多久之前的事?”她问道,又拣起一枚白糖酥放进了口中。
归远这一回倒没多想,立时说道:“这个贫僧倒还隐约记得,至少也有十多年前了,便在新帝登基前后。”
果然是俞氏一家三口。
一时间,秦素的心头五味杂陈,竟不知该如何接话才是。
世上怎么就有这样巧的事?而这世间诸般因果,又是如此地叫人难以捉摸,完全不能以常理度之。
若非托大轻敌,她便不会与李玄度定下约会,也就不会与寂明偶遇;而若不是寂明忽然对她起了杀意,她也不会向清虚打探他的消息;而若不打探消息,她便不会知道,便在玄都观的某所院落里,竟住着一个当年见过俞氏一家人的老僧。
这还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满怀的心绪,秦素的面上含着一抹云淡风轻的笑,看着归远道:“这倒也真是巧,那母子三人,其实是本宫的故人。”
归远抬起满是皱纹的脸上,看了秦素一眼。
这一眼中,没有讶然、亦无惊诧,唯久历沧桑、却又身在方外之人对人世的通透与了悟。
“原来如此。”他说道,苍老的面容上浮起了一个微笑,“今日殿下召我前来,原是天定。”说到这里,他低低地诵了一声佛号,面上是无悲无喜的神情。
这一刻的归远,纵然依旧是那副枯瘦而不起眼的模样,然而,他神情却带着种难以形容的悲悯与慈悲,像是已然勘透了这世间万事万物。
秦素倒是有些肃然起敬。
“是我扰了师父的清静。”她诚心诚意地说道,神情庄重地于座中向归远揖了个手。
归远向她一笑。
在这一笑中,他重又变回了方才那个拘谨而慈和的老僧,笑呵呵地道:“殿下言重了。贫僧不过一个扫地僧罢了,陪殿下说说话,亦是贫僧与殿下的因缘。”
秦素闻言,一时间亦是颇为感慨,轻叹了口气,说道:“不瞒师父说,本宫此前寄住的秦家,有一位俞夫人,当年便曾在白马寺静修过”
缓缓地将俞氏当年携子女静修一事说了,秦素复又笑道:“您说,这是不是特别地巧?本宫认识的人,居然与师父也曾有过数年之缘,偏偏本宫又寻了师父过来说话,这不是天意么?”
归远面上笑容未变,合什道:“殿下乃是菩萨心肠,好人有好报,这才能打听到故人当年的消息。”
秦素便笑了笑,摇头道:“这哪里是什么好人有好报,不过是凑巧罢了。”
说到这里时,她蓦地心头一动。
在那一刻,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道纤巧秀气的身影。
阿蒲。
那个在德晖堂做事,据说与佛有缘的小鬟,据说,当年便是俞氏从白马寺的蒲团上抱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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