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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锦春 (姚霁珊)


  说来说去,闯祸的是公主,挨揍的就是邢有荣。
  这宠得,简直要上天哪!
  邢有荣心里翻滚着一万句不可言说之语,捏着鼻子领命而去。
  
  北方秋天的黄昏,总是稍纵即逝。
  白日渐短、夜色渐长,酉初尚未过半,广明宫内的各处便都点起了翠纱灯,那绿莹莹的灯火在夜风中轻舞,远看就像是一片鬼火幽幽闪动。
  莫不离站在漆色剥落的院门前,望着远处绵延成片的绿色灯海,面无表情。
  “先生,阿烹那边来了一只信鸽,有一封信是给先生的。”阿烈站在他身后,毫无起伏地说道,布巾上的眉眼一派平静。
  “念。”莫不离只说了一个字。
  阿烈自袖中取出字条,平声念道:“烹跪泣府君:家国未竞而身先死,吾之过也。焉境界大降,已中毒计而不自知。为不扰敌,唯忍痛不顾,再泣、再拜。棋差数着,吾不甘而甘、不愿而愿。将以一己罪身,成就未完之事,弑而自弑,或可一期。再,杜筝早遁、多智机警,已先布下奇兵、以隐其身。府君若得,可重用之。愿天佑大业、万世尊荣。烹跪拜,绝笔。”
  他的语声安静而平淡,仿佛只是在念着一封普通的家信,而并非一封绝笔信。
  微凉的风拂了过来,庭院里的杂草在风中瑟缩着,发出了细碎的声响。
  莫不离站在门前,依旧保持着最开始时的姿势,望着那片遥远的灯火,似是已然痴了。
  阿烈后退一步,自袖中取出火折,“嚓”地一声点燃。
  那封以血字写就的绝笔信,在夜色中发出冶艳的红光,被火舌舔舐着、扭曲着,慢慢化为了飞灰,终是为夜色所吞噬。
  便在火光亮起的瞬间,阿烈低垂的眉眼间,似是有了一丝哀色。
  然而,夜色迅速地裹住了这一小簇火苗,一切重归黑暗,而他面上些许的神情变化,亦终是被这浓夜掩埋。
  “进去说罢。”莫不离叹了口气,身上的白袍像是沾染了灰尘,暗淡而阴晦。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屋。
  房间里无烛无火,唯一轮弦月勾于檐角,洒下淡淡的月华。
  “秦六娘已然进了宫?”莫不离问道,语声微带着疲倦。
  阿烈躬了躬身:“是,先生。她身边的人带得很齐。”
  “是么?”莫不离轻声地说道,抬手抚着额角,语气显得越加倦怠,“阿烈绝笔信中所说的最后一击,原来……也没成么?”
  话至尾梢时,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先生恕罪。”阿烈躬身道,语声平板:“不过由此亦可知,秦六娘身边必有奇人异士,以阿烹的身手亦不成。我想,也许那个灰发女宗师便在她左近。”
  “如是这般,吾等往后当越加谨慎才是。”莫不离再叹了口气,转首看向了窗外。
  窗前一勾斜月,淡淡的清华铺散而来,却终是洗不去这屋中的黑暗。
  安静持续了好一会,莫不离方才像是突然回过了神,自窗前收回目光,问道:“秦六娘进宫后,情形如何?”
  阿烈回道:“早在她进宫之前,陛下就叫人收拾出了清凉殿,如今公主殿下便住在那里,周围布了金御暗卫。看来陛下对这个女儿很上心。”
  莫不离安静地听着他的话,良久后,“呵呵”地笑了起来:“公主殿下?”他的笑声中含了讽意,冷润的语声冰寒入骨:“这种鬼话也就疯子才会信。龙椅上的那位是不是脑袋坏了,平白无故认个女儿作甚?”
  “有信物为证。”阿烈回道,布巾上的双眉皱了起来,眸中亦有着少许狐疑:“那信物是陛下当年亲手所做的一枚檀木印章,陛下一眼就认了出来。后为稳妥起见,这印章又交由金石家辨析,都说是真品。”
  “这正是我最不解之处。”莫不离屈起食指敲着书案,语气中难得地带着些焦躁:“秦六娘是从哪里得来的信物?至少在今年元月以前,阿烹那边盯得还是很紧的,她根本就没机会接触外人,她从哪里得来这种东西?再退一步说,就算这是她今年拿到手的,把东西送给他的人又会是谁?”
  回答他的,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然而莫不离的话却还没完,停了片刻,他便又续道:“还有,那个所谓的早逝的公主生母,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郭士礼派人寻找旧情人,怎么能够一路寻到了青州秦六娘身上?如果这是秦六娘自己布的局,她又怎么能够提前知晓此事并事先安下线索,将宫里的人引到她身边去?抑或这根本不是她自己所为,那么,布下这一局的人又是谁?她的背后还有什么人?”


第626章 紫微起
  莫不离一连串的问题,让阿烈越发地沉默了起来。
  这个问题不只困扰着莫不离,他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事实上,自从去年以来,这些无解之事便开始变得多了起来。
  先是秦六娘跑去白云观静修。那个地方看似平静,实则却是龙潭虎穴,他们的人根本不能太靠近,原想以内线将人引出来,却不想那一晚上京地动,秦六娘没引出来,他们的人却是全军覆没。而从那以后,他们从上京收到的消息就再也没完整过。
  紧接着,五十里埔那一局,他们又是全军覆没,灰发女宗师的出现让他们确定,阿烹这条消息线已经被人盯上了,而断尾求生之后,青州那里便完全地没了音信。
  秦六娘这半年来到底做了什么,他们一无所知。因为在原本的打算中,“双禾之罪”已足够将秦氏从大陈抹去,他们也就没想过再留什么后手,而意外的是,就连双禾之罪,亦是未成。
  “那个人,始终不曾再给我们传过信么?”莫不离问道,冰冷的眼珠瞬也不瞬地盯着阿烈。
  阿烈平板的眉眼间无一丝情续,说道:“是,先生。上回先生给那人写的亲笔信,那人也不曾回过。”
  莫不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如此看来,秦六娘身边必有助力,那人却也机警。”
  “先生高见。”阿烈平平语道,眉间含着一抹深思:“我亦以为,那人是出于谨慎才不回信。再往下猜测,先生请那人出手之事,必已事败。或许正是因为事败,那人才察觉到秦六娘的不凡,于是按兵不动。”
  说到这里时,他眉间的深思已然淡去,换上了以往的平静神情,续道:“也正因如此,我等大计却是得成。此人之谨慎,堪称大智。”
  莫不离“唔”了一声,看着铺满窗前的月华,语声寂寂:“只是,如此一来,我们对秦六娘之事,仍旧一无所知。”
  房间里再度安静了下来。
  只要话题一触及此事,沉默便会笼罩于二人身上。而阿烹那条消息线的最终断绝,亦令这种沉默越发地压抑。
  也不知过了多久,还是阿烈首先开了口。
  “先生恕罪,此事我夙夜思之,只得出了一个不能说是推断的推断,也许称之为猜测更确切。”他的语速很慢,双眉在中间拧出了一个字“川”字,语声低沉:“我猜测,秦六娘身上的这些事情,会不会与东陵野老有关?”
  “此话怎讲?”莫不离抬起头,两个眼睛在黑暗中如同黑洞,深不见底。
  阿烈一面思索着,一面说道:“先生可还记得,紫微斗数初初现世时,是在何处?”
  莫不离闻言微微一怔,数息后,他身上的气息陡然冰冷:“是连云镇。”冷润的语声如同坚冰,直刺人心,却也让阿烈更多了几分底气。
  “是的,先生,正是连云镇,那个时候,秦六娘便在连云田庄。而巧的是,几乎便在紫微斗数现世的同一时间,阿豆便失踪了,紧接着郑大也失了踪,我们布下的人手一下子损了两个,至今搜寻无果。而秦六娘身边的阿福夫妻,则在此事不久后葬身火海。再往后,桃木涧高翎失手,我们在连云的布局,子子旁落。”
  不说还不觉得如何,如今被阿烈这样一一列举,莫不离的神情罕见地变得凝重起来。
  “你继续说。”他说道,语声越加冰冷。
  “是,先生,”阿烈应了一声,续道:“桃木涧之后,秦府中也接连收到坏消息:秦二郎名声得保、秦氏开了族学、秦世芳的药也不得不暂停。紧接着,秦六娘躲去白云观、壶关窑莫名其妙地到了大皇子手里,直到最后,五十里埔失手。”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已是森然如铁:“巧合的是,便在我们不断失手的同时,紫微斗数却是自连云而始,一路名声大振,直至在上京成为术数传奇,达到了其声望的顶峰。而随后,垣楼却突然关张了,而其关张之时,恰巧正是我等五十里埔失手之夜。从那一夜之后,紫微斗数骤然消失,东陵野老失踪,我们失去了阿烹这条线。从那以后,无论是东陵野老还是青州的消息,两者皆是……戛然而止。”
  他的语声在此处陡然中断,留下了一阵意味深长的空白。
  莫不离站起身来,行至了一旁的琴案。
  案上的朱漆琴已然补齐了弦,那浓艳如火的一片灼烈在夜色中兀自燃烧着,连空气中都似是响起了“哔剥”之声。
  “铮”冰弦轻振,莫不离以一指勾起丝弦,面上亦勾起了一抹淡笑,回首看向阿烈道:“阿烈,你终于成长为了真正的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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