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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锦春 (姚霁珊)


  蒋妪涩然一笑,垂首向吴老夫人等人弯腰见礼。
  秦素便轻笑道:“今日事多,所涉及的人物颇多,所以我把他们都提前请了来。一会还会有旁人来堂前回话,我事先提醒一声,稍后不管见了什么人,大家可都勿要太过惊讶。”
  明间儿内外无人应声,唯静默如初。
  这情形未免有些尴尬,然秦素却不以为意。
  的确,沉默有时候表达出的情绪,便是抗拒。可是,若别人只能以沉默相抗,那便说明你已经足够强大了,强大到你的对手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沉默以对。
  秦素面色淡淡,转身看向垂着头的蒋妪,和声道:“妪来了,辛苦了。”
  蒋妪苦苦一笑,道:“不敢当,六娘子客气了。”
  被秦素的人押解一般地押了过来,又被告知她的儿孙都被秦素“请”去了某处小住,并亲眼见到了儿孙贴身所用之物,再目睹了德晖堂被秦素率领强人重重包围的情形,蒋妪纵有再多的心思,此时也只能抑下。
  秦素此行确实是做足了全套准备,下药、绑人、逼供等等,无所不用其极,而取得的效果,自然是非常地好。
  蒋妪的出现,便是最好的证明。
  这时,明显被惊呆了的吴老夫人才像是醒过了神,面色一沉,拂袖道:“妪,此处不是你说话之地,还不快退下?”语声之厉,在向来不喜怒形于色的她而来,堪称罕见。
  可是,蒋妪闻言却是身形未动,只将求恳的视线转向了秦素。
  秦素向她笑了笑,温言道:“我也就问妪一件事,妪答完了,自可安安稳稳地离开。”
  她的语气并没着重放在哪一句话,可蒋妪听了,面色却白了白,抬头目视秦素良久,却见对方神情虽淡,然眸底却若千年寒冰,无一丝暖意。
  蒋妪在心底里叹了一声,慢慢地垂了首,低声应了个是。
  这一个“是”字说出口,吴老夫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她没再去看蒋妪,而是冷冷地盯视着秦素,良久后,不怒反笑。
  “好,好,好”一连说了几个“好”字,吴老夫人方猛地沉下了脸,一字一顿地道:“六娘啊六娘,你当真是我的好孙女。”
  语中怨毒之深,几乎溢于言表。
  秦素却是反话正听,含笑道:“六娘不敢当。祖母慈爱,六娘受教。”
  吴老夫人面色变了又变,胸口重重地起伏着,搁在扶手上的手青筋浮凸,如鸟爪簸张,十分吓人。
  而秦素对此却是视若无睹,施施然转向蒋妪,问:“请妪说一说当年在颍川之时,有一回祖母跑去后山,她回来之后发生了什么”
  “当年我们都常去后山,六娘你这问得到底是那一次,也太含糊了罢。”高老夫人提声打断了她的话。
  这声音又冷又响,针尖般地使人不适。
  对于高老夫人的搅局之举,秦素并不理会,只向蒋妪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继续回话。
  这个动作经由她做来,纯粹发乎自然,而看在蒋妪眼中,却叫她心底微寒,只觉得眼前女子高高在上、凛然不可欺。
  她越发不敢多看,垂下了头,低声而清晰地道:“回六娘子的话,回西院老夫人的话。当年夫人其实只去过一次后山。因为夫人乃是嗯四房的主母,与太夫人是一样的名份。族长说了,秦氏大妇要恪守士族的规矩,就算天塌下来了也只能在屋里待着,绝不可抛头露面,坏了秦氏的名声。至于不是大妇的各等妇人,则没有这样严格的规定,反倒还要按照族长列出的轮班儿册子,时常外出劳作。”
  此言落下,高老夫人的老脸瞬间血红。
  这几句话就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地打在了她的脸上,简直是当场叫人下不来台。


第568章 慈母心
  高老夫人原本是抱着某些念头,这才出声妄图将水搅混,可她却忘了,蒋妪也是跟着吴老夫人从颍川出来的,其对当年之事的了解不比她们少,于是,高老夫人的那番话,便成了自取其辱。
  正室夫人可以端着夫人的身份,不必抛头露面;而高老夫人当年不过是一介妾室,这样的礼遇,她可享用不到。
  秦素弯眉笑了笑,又像是觉得这巴掌打得还不够响,便转向周妪求证道:“当年在颍川之时,果真老族长便是如此规定的么?”
  周妪面色沉凝,点了点头,却并没说话。
  其实,也真不需要她再说什么了,她此刻的意思已然足够清楚,众人又没瞎,自是知道蒋妪说得属实。
  可是,若蒋妪并未胡言,则新的问题又接踵而至。
  既有着如此严格的规矩,吴老夫人又如何可能去后山?她就不怕受罚么?
  这是场中大多数人的疑问,秦素自是心中有数,于是便问了出来:“蒋妪,我还要请问一声,既是族规如此之严,那为何祖母又能跑去后山呢?”
  蒋妪无声地叹了口气,道:“夫人那一次出门,也是事出有因,无奈之下才出门的。原本那天正轮到我们四房做洒扫事务,我与夫人去井旁浣衣,结果那浣衣的棒槌却掉进了井里,夫人当时便急得掉了泪。六娘子应是不知,当年的秦氏族长,委实是个很……很严厉的人,以往也曾经因为……些许事情,族长便对夫人有了些……微辞。夫人后来也说,如果被族长知道了这事儿,只怕又要罚四房的妇孺不得吃饭了。那时候姑太太还很小,经不得饿,夫人心疼姑太太,就说要去山上寻一根差不多的木柴来充数。”
  她口中的姑太太,便是说的秦素的姑母——秦世芳。
  “原来如此。”秦素点了点头,复又不解地道:“可是,祖母为何不叫你顶了这罪去,或者由你去山上寻木?祖母为何要自己亲自前往呢?”
  蒋妪便道:“好教六娘子知晓,当年族长定下的规矩是:无论是仆役还是主人犯了错,这一房的人都要跟着受罚,其实主要罚的还是夫人、女郎和使女们,郎君却是可以免罚的。就算是我顶了夫人罪,这个罚我们四房也跑不掉,姑太太也还是要挨饿。此外,洒扫的活计也很重,除了浣衣之外,还要收拾内外杂物、擦洗地面等等。这些活计夫人一个人做不完,我手脚快些,却是能行的。只是这样一来,我便不能陪着夫人去山上了。”
  秦素闻言便笑道:“原来还有这一层原因,那后来呢,祖母可从山上带了木头回来?”
  “回六娘子的话,夫人是空手回来的。”蒋妪垂着头,两眼只盯着脚下的砖地,语声极为平板:“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夫人偷跑了出去,许久都没回来,我又急又怕,还惦记着要把活计做完,实是心焦得很。后来夫人终于回来了,却空着两手,我便问夫人怎么没找到木柴,夫人却是两眼发直,也不理我,面色更是惨白惨白的,很是难看。我以为夫人是身子不舒服,可我又实在丢不下那些活计,便将夫人拉去了井边,我一边浣衣一边问夫人出了什么事,结果夫人却突然将盆里一件洗净的裙子挑了出来,说是身上的裙子太脏了,要换上这条才洗净的。我那时候才发现,夫人身上的裙子是反着穿着,只因那衣料颜色很深,所以不大容易叫人瞧出来。”
  房间里响起了几声不甚明显的吸气声。
  换衣,这不过是件平常到几乎可以忽略的事情,然而,在结合了蒋妪以及夏、伍二妪的说辞之后,这换衣一事,便显得极不平常,甚至有些耸人听闻了。
  而反穿的裙子,就更能说明某些问题了。
  为什么要将裙子反着穿?难道那裙子的正面沾上了什么东西,以致于不能见人,所以只得将裙子反过来穿上?
  再往下想,闻氏就死在河床边,而吴老夫人去河床边瞧过之后却说什么都没有,她为什么要隐瞒?是害怕还是……别有原因?
  众人的视线,再度齐聚于吴老夫人身上。
  吴老夫人面无表情地坐着,面色阴沉得吓人。
  蒋妪此时便又续道:“我当时不知道出了何事,听见夫人说要换裙子,我便说那裙子还是湿的,这样穿上去会着凉的。可夫人却执意非要换不可,我没了法子,只得偷偷跑去里头,从换洗衣裳里找了件差不多的裙子,拿去给了夫人。女郎许是不知道,那时候每日的换洗衣裳也是有定数的,长房的管事妪天天都会来清点数目,所以将新衣交给夫人后,我便又从洗的衣裳里找了件略干些的,拿回去抵数。等我再次回到井边的时候,夫人已经换好了新裙子,而旧的那条却被她团成了一团,那里头似是包着个石块。见我过来了,夫人就将换下来的裙子扔到了井里,还对我说,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房间里安静极了,唯有蒋妪低沉的语声,和着阵阵风铎,落入耳畔。
  “祖母居然将衣裳给扔了,为什么?”秦素问道。
  与其说她这是心有疑问,倒不如说,她是代替这屋中绝大多数不知情的人问的。
  蒋妪抬起头来,空洞的视线掠过秦素,投向了不远处灰暗的天际,语声越发冷寂:“一开始,我也不明白夫人为什么扔衣裳,我只知道,那裙子里头就算裹着石头,只怕一时半会也是沉不下去的,因为夫人只随便地团了几团,并没拿衣带绑紧石块。到了水里,衣裳是轻的、石头是沉的,那衣裳一散开,就能继续浮在水上,石头却会沉下去。我便有些担心,怕明日浣衣的人还能从井里捞上这衣裳来。我有心想提醒夫人几句,可是夫人当时……当时的脸上实在太难看了,我不敢多说,就想着到了晚上,我自己再悄悄地来将衣裳捞出来,找个地方埋了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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