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允衍淡淡地转过眼眸,扫了他一眼。
帷帽上坠着玄青的薄纱,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滤过纱幕,渡到人身上时,便成了一抹幽沉的暗光,似月华下剔透的水晶,温静凉润,寒意沁人。
阿贵抖了一下。
然而,还没待他这一下抖完,他的身畔便掠过了一阵风,一角月灰色的袍摆,自他的眼前徐徐拂过。
阿贵不敢抬头,眼尾的余光只看见那袍摆下的苍灰色宽边,宽边上绣了极精致的云纹,那衣袂亦如同云朵一般,倏地一下自他的眼前飘过,随后,他的耳边便响起了一道微冷的声线:“关门。”
阿贵立刻应了声是。
他甚至来不及分辨这声音到底是那位薛郎君发出来的,还是他身后那两个一脸木然的侍卫发出来的,他只是依从着身体的本能,躬腰垂首,回身关上了门。
“嘭”地一声,略有些嘈切的关门声,似是显示出了关门者此时心中的慌乱。
傅彭立在一旁,转首看了看关紧的门扉,退后一步,躬身道:“见过薛郎君。”
既是女郎交代的重要客人,那他亦须恭礼以待。再者说,这一位的气势可太不同寻常了,虽然两人之间已经拉开了些距离,可傅彭还是觉得,那种无形的压力,正一层层地压在自己的身上。
“唔”,薛允衍应了一声,举步往前,复又停住,玄青色的帽帷下之,薄唇微启:“我依约而来,只有你在?”
淡且温凉的声线,若西风掠过耳畔,傅彭微低了头,那水波一般的压力层层递进,让他忍不住又往后退了一步。
跟在薛允衍身后的两名侍卫,此时已是守在了门边,冰冷的脸上不带半分表情。
傅彭的额角沁出了几粒冷汗,却不敢去擦。
这位薛郎君的气势,比他以为的还要强大。
他不自觉地又往后退了一步,方躬身垂首,恭敬地道:“东陵先生走前交代,有话留给一位姓薛的郎君。先生还说,这位薛郎君若能答对他的问题,便是他所找之人。”
他的话说出去,便如细砂入水,没激起半点波澜。
他对面的那个人,此刻正安静地立着。逼仄的天井正中,漏下来些许午时的日光,参差的树影投射其间,斑驳而凌乱。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道淡静的声线才又响了起来。
“如此。”薛允衍说道,帷帽下的眼睛眯了眯,迈开长腿,堂而皇之地进了上房。
那一刻,无人瞧见他帷帽下的薄唇,正轻轻勾起。
果然有趣。
以六字旧事,约他前来一晤。这位东陵野老行事,确实极为神秘。
术数么……
在跨进屋门的瞬间,薛允衍的心头,像是滑过了一个辽远的声音。
“蝴蝶耶?顽石耶?”
那声音自岁月的尽头迢递而来,宛若水过平川,漫漫遥遥,卷过记忆的堤岸,漫上他的心底。
鲜少有人知晓这六个字的含义。
那是唯他才懂的故事,与故人。
所以,他来了。
骑了快马,轻车简从,亦未曾遮掩行迹,便这样光明正大地,来到了垣楼。
他果未料错。
东陵野老,真的给他留了口信。
纵然来时存了一丝怀疑,此刻亦是尽去。现在的他唯一希望的是,这个口信,不是什么吉凶之类无趣之事,而是真正有用的赠言。
薛允衍安然地入了座,抬手将帷帽取了下来,搁在了一旁的凭几上。
刹时间,那凭几上便似蒙了一层玄青色的雾气,连周遭的空气都像是朦胧了几分。
搁罢帷帽,他便顺手端起了一旁的茶盏,看了看,却是空的。
他却也不甚在意,将茶盏复置案头,一手扶案,一手便随意地搁在膝上,两条长腿半曲于椅前,那坐姿,端正中带了两分随性,又有种说不出的好看。
傅彭此时亦走了进来,迟疑了一会,便立在了薛允衍的正前方。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看清了这位薛郎君的长相。
浅墨般的长眉,宛若琥珀般的茶晶色眸子,高鼻薄唇,轮廊如刀削。是极俊的样貌,却不涉于美,反倒有几分肃杀与清冷,望之如远山苍茫。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距离感,非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是本就相隔辽远,又遑论近而后拒?
傅彭只看了一眼,便又低下了眼眸,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恭声道:“先生要问的第一个问题,有六个字,郎君可知,是哪六个字?”
开门见山,连行礼问好亦无,直接便将问题抛了出来。
薛允衍淡静的眉眼间,漫起了一丝清浅的笑意。
真是越发有趣起来了。
难怪薛允衡为了这位东陵野老,不远千里而来,又布了不少人守在垣楼左近,此人确实大有意趣。
第207章 忆故人
笑意若微风吹开的水面,只一瞬便消弥于无形,随后,薛允衍的语声便响了起来,温凉而静,带着悠然辽远的空茫,铺散于傅彭的耳畔:“蝴蝶耶,顽石耶。”
正是今日微之曰上的那六个小字。
傅彭笑了。
“郎君答对了。”他说道,心里先松了口气。
第一个问题答对了,这便表明,这位薛郎君有五成可能便是女郎要找的那个人。不过,傅彭也不敢就此肯定,因为接下来还有一个问题要问。
他未急着说话,先是仔细想清了秦素的交代,方才缓缓地说道:“‘蝴蝶耶,顽石耶’,这六个字乃是一个典故,便发生的郎君的身上,还请郎君说一说,这典故中说出这六字之人,是何人?”
薛允衍淡静的眉眼间,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这样的神情,很少出现在他的身上。若是薛允衡在此,定然又要大惊小怪起来,或是冷嘲热讽几句。
然而,房间里却很静。
薛大郎的这一丝异样,除了对他一无所知的傅彭外,并无旁人见到。
安静如同水波,缓缓地漫延开去。
薛允衍的脸上,似是有了一种回忆的神情。
那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想,久远到他已将遗忘。
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一张熟悉而亲切的面庞,那张脸满是皱纹、沟壑丛生,唯有眼睛,明亮得如同少年。
这双眼睛,曾经陪伴了他漫长的青葱时光,他甚至一度以为,他将会永远处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因这目光的欣然而欢喜,亦因这目光的凝重而自省。
薛允衍缓缓垂下了眼眸。
那一刻,房间里似是有了一种极淡的忧伤,纵使阳光遍地,却仍旧萧瑟如秋。
傅彭悄然抬起眼眸,观察着薛允衍的反应,脑中则在飞快地回忆着秦素给出的答案。
“蝴蝶耶?顽石耶?”
这时薛允衍幼时业师朱先生,在第一次见到他时,问他的问题。
这件事,秦素还是从隐堂得知的。
此事发生在薛允衍七、八岁的时候,原本知之者甚少。前世时,直到中元十七年,薛氏族学夫子陶若晦因一篇《择言论》而名著于世,众人才想起了薛氏族学的历任夫子们,而薛允衍与其授业恩师的这段典故,亦就此被有心人传了出来,遍传天下。
据说,幼年时的薛允衍,其实很有过一段不听话的岁月,不只顽皮不肯读书,还变着法地惹事生非,曾让薛郡公极为头疼。于是,郡公便为他寻来了一位博学的夫子,便是那位朱先生。而这位朱先生在见到薛允衍的第一天,便是让他猜谜。
传说中,朱先生在薛允衍的面前将一只手蜷握成拳,让薛允衍猜一猜他手里的东西是什么,若猜对了,便允他往后都不必读书。朱先生给了薛允衍两个选择,便是秦素写在微之曰上的那六个字:
“蝴蝶耶?顽石耶?”
二选一,答对即可不必读书。
这样的猜谜,对于年纪尚幼的薛允衍而言,实在很有吸引力,于是,他很干脆地选了顽石。
他天性聪颖,这答案亦是几经衡量得出的。在他看来,那蝴蝶的选项乃是虚晃一枪,引人犯错,顽石才是正选。
待他说出答案后,朱先生便张开了手掌,他手里握着的,是一枚僵死的蝶蛹。
外形圆若顽石,然本质却仍旧为蝶。
亦即是说,薛允衍当时无论怎么回答,都可算对,亦都是错。
朱先生自是说,薛允衍答错了。
薛允衍不服,朱先生便说了一段意义隽永的话,他说:“这蝶蛹便是你。若你此时不知努力,那么,你便会如同这枚僵硬的蝶蛹,随着光阴的流逝而渐渐变作顽石,永远也不会有破茧而出的一刻。到了那时,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化蛹成蝶,遨游于天地,而你却终生囿于原处,再无寸进。”
幼时的薛允衍被此语点化,幡然醒悟,从此收拾心思,用心读书,最后终有所成。
这段极有教化意义的谆谆之语,后来被改进了好些话本子里,成为了流传三国的故事,无论是赵国的几大士族,还是唐国那些权贵之家,无不将此事作为教育晚辈的典故,秦素辗转于陈、赵两国时,曾听过无数关于此六字的传闻。而那警句般的六个字,亦因其寓意深刻而四处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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