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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锦春 (姚霁珊)


  带来这股冷气的,正是段马。
  此时他半跪在车中,微微垂首,枯瘦苍白的面容上,浮起了两团病态的潮红。
  “属下方才验尸身时,忽略了一件事,便是那整块人皮割取的方向。”他嘶哑的声音如同破锣一般,在车厢里回荡着:“从下刀的角度、收刀的去势以及切割手法来看,那胸腹间的整块皮肤,应该是邹承尉自己割下来的。”
  “当真?”薛允衡霍然出声,整个身子瞬间绷得笔直:“你是说,他自己割下了胸腹间的皮肤?那样大的一整块,皆是他自己割的?”
  “是,侍郎。”段马嘶声回答道,黑洞似的眼睛里幽光如鬼火,此际瞧来竟像是带着几分兴奋之色。
  “确定?”薛允衍淡声问道,语气中竟没有一点震惊,就像是早便知晓此事一般。
  段马压着眉头想了想,微微躬身道:“属下不敢肯定。”这一刻,他的面色渐渐恢复了平静,双颊重又一片苍白,嘶声道:“约有八成把握。”
  以段马的眼力与经验,他说有八成把握,便等同于十成的事实了。而如果这整块皮肤真是邹益寿自己割的,则此事又有了新的走向。
  “自己割皮么……”薛允衡喃喃地道,眸光渐渐发亮,自言自语地道:“他为何要自己割下皮肤?这块皮肤上有什么东西?这块皮肤如今在何处?是不是被他自己藏起来了?那皮肤上会不会留下了什么重要的证据或线索?”
  他越说眼睛便越亮,虽然他提出的每个问题都无人作答,可他却像是已经找到了答案,整张脸都泛出光来。
  这块皮肤与邹益寿手握的大量证据之间,必有关联!说不定,由此块皮肤入手,便能寻到邹益寿手里的那大批实证。
  薛允衍看了他一眼,淡静的语声缓缓响起:“邹承尉,确有智谋。”
  薛允衡闻言,立时目光灼灼地看向他,停了一会,终是忍不住问:“你早就猜到了?”
  薛允衍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唇边笑意如云舒展:“也不算早,方才才想到。”顿了顿,又补充道:“方一想到此处,段令史便敲了车门。”
  “中丞智计百出,聪颖无双。”段马毫无起伏地说道,那森冷嘶哑的声音,硬是将一番恭维话说得如同鬼嚎。
  薛允衡“哈”地笑了一声,伸出一根手指向段马指了指,复又去指薛允衍,一脸的笑不可抑:“你这是在夸他?”
  “是。”段马躬身说道,仍旧是毫无起伏的声线,那张脸在烛火下苍白诡异,简直没办法让人相信,他居然也能和正常人一样夸人。
  薛允衡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几乎淌下眼泪,道:“长兄,我从没见有人敢在你面前说恭维话,今日有幸见到了一个,这位的胆子乃是奇大,也就他敢这么奉承你了。”
  段马噎了噎。
  这个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显得特别古怪,就像是一个骷髅被人说得憋不出话来似的,简直是怪异至极。
  薛允衍不为所动,一脸淡然地等着薛允衡笑得没了声音,这才转向了段马:“那皮肤割下的时间,可能确知?”
  假定这块皮肤真是邹益寿自己割下来的,便表明在割皮之时,他应该还没被人抓走,由此亦可推断出一些事情来。
  一旦说到与尸体相关之事,骷髅,不对,是段令史的神情就变得自然了许多。
  在他黑洞般的眼窝里,两点幽光闪烁不息,似是在估算着那块皮肤的情形,随后便回答道:“回中丞,算上止血止腐药物的作用,邹承尉割皮应是七、八日前。”停了停,又续道:“不是七日,便是八日,便在这两日之间,仆可断定。”
  薛允衡的眼睛亮了,早忘了方才对薛允衍的冷嘲热讽,看着他道:“逼供之伤乃四或五日前落下的,割皮则在七八日前,亦即是说,那邹益寿来上京后,至少躲了两日。”
  薛允衍微微颔首,眸光悠远:“两日,这时日也不算太短。”
  “是啊,确实够长了。”薛允衡赞同地说道。
  若是想要藏下什么的话,这时间确实足够了,以邹益寿的智计,想必并不难做到。
  那一刻,他们两个人的神情几乎一模一样,既若有所思,又有所期待,像是看到了某种隐约的可能一般……
 
  人间四月芳菲尽,落英遍地,芳草丛生,虽是满目绿影,却终是少了春时的烂漫与明艳。
  不过,这般考语,却并不适用于上京。
  东君虽去,这东风却还未远,杨柳垂荫如盖,上京城中便有士女踏着米分履,碧裙如水拂过街巷,那绡纱轻盈如烟霞,薄透如月华,直看花了满城人的眼去。
  城外紫烟湖比城内还要热闹,舟楫往还,画船载着笑语而归,复又将那碧荷铺就的绿毡裁开,裁出初夏光景,其热闹繁华,略如春时。
  清晨时的东来福大街,还是静谧着的。
  东风醺然拂过街口,自张挂的招牌与各色布幡上流转而去,沿街有初开的蔷薇,在暖风里探出娇颜,绯色与朱色相间的花朵,重重叠叠,开得热烈而灼艳,似是将初夏的喧嚣也开成了一片锦绣,平白地,为这条大街增添了几分绮丽。


第201章 论纷繁(油酥饼子和氏璧加更二)
  味鲜楼的二掌柜亲手卸下了一块门板,心神不宁地回头看了一眼,谁想,一个不留神,那门板便从他手上滑了下去,“咚”地一声重重落地,在这清晨激起半街回响,不少人都吓了一跳。
  “哎哟,你可小心些罢。”大掌柜心有余悸地跑了出来,看了看那落地的门板儿,啧啧道:“你这是命大,瞧瞧,差一些些就砸脚上了,到时候你这脚背还不得断?”他指着门板说道,一脸的后怕。
  二掌柜也惊出了一身冷汗,拿白布巾擦了擦额头,又擦了擦后脖子。
  那门板就落在他脚尖前头寸许处,再歪一点儿,他就得躺床上养着了。
  “哟,这是做什么呢?”一旁苏记茶园的掌柜笑了起来,手里的白抹布闲闲地抹在柜面儿上,一面便调侃地拉长了声音:“你这是惦着那个微——之——曰——吧?”
  这话说得周遭几个人皆笑了。
  还别说,自从这垣楼开了起来,他们这条街所有商户的生意,一下子便好了许多,尤其是酒楼与茶馆,几乎天天爆满,就连搭了蓬子在街边卖蒸饼的,也是每日食客盈门。
  细算下来,垣楼的微之曰,已经贴了四张了。
  有人算过日子,从第二张起,微之曰张贴的间隔,便固定为七天,而今天,正是第五张微之曰的张贴之日,所以,仙味楼的二掌柜才会如此心神不宁。
  “就是啊,怎么这时候还不贴出来,这不急人么?”隔了几步远,水仙居的二掌柜的此时也走了出来,眺望着不远处垣楼的方向,脖子伸得老长。
  便他们几个说话之间,街面上渐渐地便多好些行人,男女老幼皆有,看他们的方向,却是直冲着垣楼而去的。
  这也是东来福大街近来常见之景了。
  每逢垣楼张贴微之曰的日子,便有不少庶民乃至于士族家中的仆役,跑到茶楼外头瞧热闹,其中那些士族仆役多是认识两个字的,再有学问一点儿的,的还会带了笔墨,将那告示上头的内容抄了回去给主人看。
  有了这些士族作榜样,却也催生出了一件新的事物,便是抄字之人。一些头脑灵活的寒族学子,便会赶在微之曰张贴的时候,搬张桌子坐在街边上,帮人抄告示,一些商户人家多会花上两个钱请他们帮忙。
  几个掌柜的一面忙着手里的活儿,一面便皆将视线投向垣楼的方向,还在不住地说着话,一旁果饼铺子的小伙计见了,眼珠转了转,一溜烟地便跑回了内堂。
  “掌柜的掌柜的,您快些去外头瞧瞧,人都到齐了。”小伙计一面说着,一面还不断地回头张望,像是生怕外头的人散了似的。
  那掌柜的正坐着喝茶,闻言不喜地白了他一眼,啐道:“慌什么,这般急脚鬼似的,没一点样子。”说着又喝了口茶,尖瘦的脸上一片惬意:“还没贴出来呢,再等等才能上客。”
  “唉哟,我说的可不是这些,”那小伙计急得头上冒汗,“您还不去外头看看,哪家还让伙计卸门板儿啊?都是掌柜的凑在外头说话呢,就我们铺子出来的是我,我哪来的脸面往他们跟前凑?”他口齿十分便给,心思也灵活,几句话便将外头的情形说清了。
  掌柜的一听此言,霍地便站了起来,一面急急地往外走一面便埋怨:“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说着又忽然顿了脚,转身问那小伙计:“帮我看看,我这衣裳领子可歪了?”
  那小伙计忙忙摇头:“没歪没歪,整齐着呢,您快些去罢。”
  那掌柜的脚底生风,飞快地走了出去,没过多久,外头便传来了他响亮的寒暄声,那带着南方口音的官话,与本地人的口音完全两样。
  那小伙计便在内堂里撇了撇嘴,晃着膀子也跟了出去,眼见着他们家掌柜的正在卸门板儿,嘴里还在不停地说话,他乐得清闲,便靠在柜面儿后头往外瞧。
  便在此时,忽见那聚在垣楼前的人群起了一阵骚动,旋即便听见有人说:“来了,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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