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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锦春 (姚霁珊)


  真是滑稽死了。
  何鹰憋不住地想要笑。
  薛二郎平素不动丝竹,他书房里最常见的声音只有几种:一种是他和小厮斗嘴的声音,一种拨算筹的声音,还有一种就是边斗嘴边拨算筹的声音,还有么……好像没了。
  何鹰撇着嘴角往廊外看去,一时没留神,张嘴又打了个大喷嚏。
  他拿巾子捂住了鼻子,张着嘴喘了会儿气。
  的确,这桐树是挺好看的,叶子也大,夏天也能遮荫。可是每至春时,那桐絮却掉得厉害,直往人鼻孔里钻。想他何鹰练就了一身超绝的武技,却唯独没练成“铁鼻功”,所以一到了春天,来薛允衡的书房便很受罪。
  “进来吧。”房中忽然传来一声吩咐,语声清悦动听,似是浊世佳公子、人间琢玉郎,只听这声音,便可想见这说话之人的俊美飘逸、风骨出尘。
  何鹰如闻纶音,鼻音颇重地应了声“是”,将巾子收进袖里,便推门跨进了书房。
  薛允衡端坐于案前,正专心致志地拿了一把玉算筹,一笔一笔地核对着账簿。
  何鹰回身关上门,心中又有些哀怨起来。
  薛二郎一算账,心情就会不好。
  这一刻,何鹰很想再去廊下打会儿喷嚏。
  好在此时的薛允衡看上去心情还不错。他将最后一笔账目核完,便轻轻阖起了账薄子,玉算筹也全数拣进盒中,方将身子往后靠了靠,若有憾焉地叹了口气:“黄柏陂这趟还是亏了一点,得想法子补上。”
  何鹰束手而立,面无表情。
  只花了五十金,便买下了人家值五百金的地,还亏?
  亏的是心吧?
  “罢了。”薛允衡挥了挥袖子,似是挥去了满心的遗憾,转向何鹰问:“父亲那里有何消息?”
  何鹰正了正神色,躬身道:“回禀侍郎,郡公说,今日圣上紧急召见诸公并大将军议战事,殿上怒斥吕将军无能。大皇子与二皇子求情,圣上这才消了气,只下了一道申斥的旨意,又赏了吕氏一盘金。最后圣上道,吕将军若能重夺失地,便无需请罪了。”
  薛允衡神色淡然地听着,狭长的眼眸落在书案上,似是在打量案上的那架玄漆檀木笔格。
  过了一会,他“嗤”地笑了一声,语声微冷地道:“夺回失地?广陵军兵数万,分属江、杜、周三姓,偏偏派个姓吕的将军去领兵,你叫他如何调兵打仗?当真可笑。”
  吕将军吕时行,官拜徐州中郎将,当年平定“靖王之乱”时,他才只二十余岁,骁勇善战、善用计谋,立下了汗马功劳,吕家府兵亦名噪一时。先帝感其忠勇,加授其为左奋武将军,并令当年的二皇子——如今的中元帝,聘了吕时行的幼妹吕时珠为妃。
  这位吕氏时珠,便是中元帝的第一任皇后,其膝下共育有两位皇子,如今的太子便是吕皇后所出的嫡次子,在中元帝的几个儿子里排行第五。而吕皇后所出的长子,却在长到十余岁时,因生天花而病逝了。
  因伤心过度,吕皇后郁郁成疾,在中元帝登基后未到一年便即薨逝,死时年仅二十九岁。她死后不久,五皇子便被册立为太子,再一月,吕时行便被调去广陵,在任上一待便是十年。
  中元帝后来又另立了一位士族嫡女为后,不过,那位皇后活得还不如吕皇后长,连个子嗣也没留下,封后只半年便驾鹤西去。如今陈国中宫空虚,看中元帝的样子,只怕暂时也没有立后的打算。
  此次徐州所辖之广陵郡有失,吕时行这个太子的舅父、当地职位最大的将军,自是要承受圣上的怒火。


第159章 微之曰
  何鹰等了一会,见薛允衡不语,便又说道:“郡公还要我转告侍郎,说此事不只涉及朝事,亦有圣心作祟,侍郎无论要做什么,皆需与郡公或大郎君商议,不可擅动。”
  此乃薛弘文切切叮嘱之语,何鹰转述之时便也多了几分郑重。
  薛允衡闻言,脸上却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将身子又往下挪了挪,那坐姿便越发地懒散起来,整个人便像是挂在椅上一般。
  “我知道了,用不着他叮嘱。”他懒懒地说道,百无聊赖地端详着自己的手指,语声淡然:“不就是小儿打架阿爷看么,什么大皇子二皇子的,破烂事一堆,谁爱管谁管。”
  他低垂的眸子幽冷如冰,语气却是嘲谑的,停了一刻,又讥讽地道:“只要没把陈国打散了,他们爱怎么打架关我屁事!”
  何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儿。
  幸得薛允衡是冠族郎君,骂个脏话也有人夸“狷介”,换一般人试试?那些讲起刻薄话来一个赛一个的君子们,早把你的皮损下几层来。
  大都的士族圈子,那可是全天下是非最多、最爱搞排挤的地方,身上不套两张铁皮那是万万闯不得的,哪怕你是皇亲贵胄,也架不住这些君子发脾气,那可真是逮谁贬准,被贬了你还不能生气,否则便是“风度无存,不堪为友”了。
  “除了这些,还有别的事么?”薛允衡又问道,在座位上换了个姿势,身上的气息仍旧是懒散的。
  何鹰凝了凝神,将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头尽皆打消了去,方沉声道:“确实有消息。孙猊今日快马来信,邹承尉似是逃去了上京。”
  “什么?”薛允衡倏地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方才的懒散顷刻间消散,狭长的眼眸定定地望住何鹰,气息微冷:“邹益寿跑出来了?吴鹏不是留在符节么?为何他不曾发现?”
  “侍郎恕罪,吴鹏等人是被邹承尉借故支开了。”何鹰躬了躬身,语气低沉:“五日前,失踪多时的邹承尉忽然以暗语递来消息,要吴鹏护送他离开符节,并约了见面之地。待吴鹏依约而去时,邹承尉却偷入了吴鹏住处,盗取了路引。”
  薛允衡闻言,脸色立刻一沉,却是不曾说话。
  何鹰不敢抬头看他,继续说道:“吴鹏一发现被骗,立刻便追出了符节。那邹承尉似是雇了剑士护送,一路脚程极快,吴鹏几次赶上,都被此人使巧计逃脱了。昨日吴鹏送来了消息,说是确定邹承尉已经到了上京。如今吴鹏已与上京的庄狻他们汇合,将上京通往大都的各处要道封住了,定不会再叫他逃脱了去。”
  薛允衡静默地听着,面上一片寒色:“此事一了,立刻招吴鹏回来,降一等供俸,不再委以重任。”
  符节之事极为重要,吴鹏却连个小小的承尉都看不住,薛允衡手下从不用笨人,此时便下了令。
  何鹰屏息应了一声是,眉间亦浮起冷色。
  他们在符节损失惨重,夏成虎是个颇有谋略之人,未想却死在了那里,偏偏夏成虎拼了命联系上的邹承尉又跑了,此刻想来真是窝囊得紧。
  一群会武的侍卫,竟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寒族子都抓不住,他这个侍卫首领说起来也是面上无光。
  薛允衡此时便又道:“那邹承尉乃是忠君之士,你回去后传信给庄狻,不可卤莽行事,找到人后须以上宾之礼相待。”
  邹益寿冒着生命危险收集了重要铁证,甚至还拿到了一些画了押的口供,此等人物若是能收归薛家门下,往后亦会成为一大助力。
  自然,有了他手上的东西,符节之事亦会豁然开朗,再加上他们此前在符节拿到的那些证据,那几只大蛀虫早晚会浮出水面。
  思及此,薛允衡面上的忧色越发浓郁,他凝眉看着案上的烛台,半晌不语。
  何鹰等了一会,见他没有更多的吩咐,便又躬身道:“侍郎,庄狻还传了另一个消息回来,说是上京那里出了件事,恐与紫微斗数有关。”
  “哦?”薛允衡抬起了头,清幽的眸中光彩微现,一扫方才的沉郁:“此话怎讲?”他问道,话语里竟难得地带了一分急切。
  何鹰压低了声音道:“二月初,上京新开了一家茶馆儿,叫做‘垣楼’,那垣楼开业当天便在门口贴了张告示,题目写着‘微之曰’,内容则是说二月十二这一日,上京的一家商户人家,将会生下罕见的一胎三子,又道那三子乃是大吉之兆,因那户人家积善,故一胎三子之后,他家中一棵僵死了的李子树,会于今年三月突然开花,花开单数,结果成双,还道那果子会结得非常小,但却极甜,采食后即有好事临门。”
  说至此处他略停了停,方又续道:“这告示自月初贴出来后,便引起了轰动,有好事者便去了告示中所说的那户人家相询,那户人家却道一派胡言,他们家根本就没有女眷有孕。因名声受了损,那家便派人去垣楼闹了一场,将告示也撕了,还揪着那店伙说要赔偿。那店伙便道,这茶馆儿的主人去了城外办事,暂不在家,要待月底或三月初才能回来。此事直闹得沸沸扬扬,整个上京皆知晓了。”
  薛允衡安静地听着,此时便微微勾起了唇角,一脸兴味:“有趣,想必还有下文。”
  “正是。”何鹰说道,面上亦带了一丝笑意,“到了二月十二这天,便好事者守在那户人家门口,想要看个究竟,却是一日无事。众人便皆道这垣楼胡说八道,毁人清誉。谁想,便在数日之后,那户人家在外行商多年的次子,忽然派人送了信回来,说是他家娘子生了极罕见的一胎三子,恰是二月十二日生下来的。那次子还说,待满月之后便会携眷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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