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沙羽对气味很敏感,或者说对我身上的气味很敏感,不止一次地在我来月事的时候发现我身上带有血腥味。那时我跟他说我在动物身上试验伤药,沾了动物血的气味,对于行医之人来说,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他看我外表上好好的,倒是从来没起过疑心。
但现在他这么一说,我实在是没办法再编造理由解释,咬牙道:“我没有这不关你的事!”
“不关我的事?”
夙沙羽刚刚放开了我,这时候却再次朝我逼过来,目光里似有危险的火焰灼灼燃起。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不让我留下的,是不是?这怎么不关我的事?”
我在水中一步步往后退去,语气也冷锐起来。
“没错,是有怎么样?但我不愿意告诉你!你想如何?硬扒了我的衣服检查么?”
夙沙羽停下了脚步。
他刚才还咄咄逼人的神情,渐渐软化了下来,带着一种无奈而黯然的柔和,语气也从强硬变成了轻缓。
“我不会做这种事情的。但你身上有痼疾或者有伤病的话,我很想知道,即便我不懂医术,说不定也可以帮你找办法就算没有办法,你也不用一个人担着。我想,这对你来说应该是很痛苦的事吧?”
他把声音放得更轻更低,就像是我们初遇的时候,南疆密林里雾雨飘飞,白云离合,轻柔而苍茫地笼罩在群山之间。
“我真的不能知道么?”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望着他的面容,突然只觉得心底一阵无法遏制的冲动涌上来。
就算我是怪物,是妖鬼,是十恶不赦,肮脏污秽,被这个世界唾弃和诅咒的恶魔,他有什么不能知道?
我有什么不能告诉他的?
“那不是痼疾或者伤病。”我说,“那是月事。”
夙沙羽睁大眼睛。
“月事?”
“对。”我干脆一口气说了出来,“女子的月事。我既不是完全的男子,也不是完全的女子,明白了么?还不明白的话,我那里有医书,自己去看。”
夙沙羽呆呆地望着我,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大的反应,甚至连惊讶都没有多少。他的那种神情,让我想起他第一次发现我身体的异样时,也是现在这个样子,看不见厌恶,看不见恐惧,看不见抵触。
——仍然是那种带着灼热温度的目光。
即便是失去了记忆,他现在的反应,仍然和十几年前一模一样。
感觉像是过去了几千几万年那么漫长,夙沙羽终于笑了一笑,那笑意里带着纯粹的愉悦之意,似乎根本没把我刚才说了什么放在心上。
“嗯,我知道了。”
知道了,仅此而已。
我一直紧缩着一颗心脏,在等待他的道歉,他的安慰,他表达他的不在意。这些尽管仍然让人很难以忍受,但我既然都已经把最重要的说出来了,其余的也没有什么受不了。
但他干脆连一个字也没提这些,他只是很高兴。
为我终于愿意告诉他而高兴。
我突然感觉全身就像是卸下了无数的沉重巨石一样,一下子脱去了我这一辈子无时无刻不压在身上的重量,整个人轻得像是要飘起来。
缠绕我一生的最大的噩梦,现在就像是挂在身上的一缕蜘蛛网一样,微不足道,仿佛随手一拂就可以拂去。
我把我最深的秘密告诉给一个人,他不关心这个秘密,只是因为我的坦白而如此欣喜。
以前夙沙羽不在乎,只是我在乎,我过不去那道坎,解不开这个心结。
现在夙沙羽仍然不在乎,而我似乎也不在乎了。
这个海岛上只有我们,他不在乎这个秘密,就等于我身边的人都不在乎。
就算我回到了滚滚红尘茫茫人海之中,其他人都憎恶敌视我,但他们都是与我无关之人,他们的憎恶敌视又与我有何关系?
像是以往的一切都烟消云散,冰化雪融,我也微笑起来。
“知道了就好。”
夙沙羽上了岸,对我伸出手。
“先上来吧,虽然是温泉,来月事的时候应该也不能泡在水里。”
我没理他的那只手,从旁边走上去:“这池子才多深,我来月事又不是废了,自己可以上去。”
夙沙羽却是嘴角一勾,直接伸出两只手来,猝不及防地一把把我抱了上去。
他个子比我高大得多,这一抱轻而易举,我根本没想到他会突然做出这种动作,一惊之下反射性地猛然一推他,但武功差他太多,根本没有推开。他猛然一拧身子,不让我再次摔到温泉池水里面去,结果两人一起摔倒在温泉边的山石上,他垫在我的下方。
夙沙羽躺在地上带着笑:“这么主动?”
“放手!”
我手忙脚乱地想要站起来,他倒也没有拦着我,只是含着笑意,慢悠悠地随着我站起身。
我来温泉池这边的时候,本来就不是闲情逸致特意过来泡温泉的,什么替换的衣服也没有带,这时候全身水淋淋的,衣服全贴在了身上,狼狈不堪。这海岛上虽然暖和,但现在是晚上,被带着凉意的海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我回去穿衣服了。”我咬牙,“你离我远点。”
夙沙羽像是根本没听见一样:“我听说来月事时不能受寒,现在我们都没有干衣服可换,这里距离住处还远得很,你总不能这么一路吹风回去。”
我扫他一眼:“那你有什么办法?”
夙沙羽一下子扑了过来,往我的身上缠:“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我抱你回去,至少可以帮你挡挡风,贴在一起也温暖一点。”
我:“”
正文 玉花璇水铃兰番外(上)
我最近很清闲。
天璇教以前作为江湖上恶名远扬的魔教,麻烦事没完没了,现在一下子风平浪静下来了,大家天天闲着没事干,反倒似乎有些不习惯。
蚩罗墓的传言流出来的那段时间,江湖上是最热闹的时候,各方势力互相明争暗斗,较劲不休,都想比别人更早找到蚩罗墓,然后独吞据为己有。天璇教也被卷进了其中。
然而蚩罗墓被东仪朝廷大规模开挖了之后,江湖上交错复杂的汹涌暗潮一下子就少了许多。
以前所有人互相都可能是对手和敌人,现在所有人的敌人只有一个——东仪朝廷。众多仍然不肯放弃的黑白两道势力,都冲着这个方向汇聚而去。燕岭莲花峰附近,从莲花峰回崇安的一路上,有无数的江湖中人在这附近眼巴巴地埋伏转悠。
蚩罗墓里面的宝藏实在是太惊人了,他们不敢说从东仪军队手里夺过来,哪怕是能捡到从手指缝里漏出来的一点点,也是极其惊人的财富。
我跟东仪帝后都打过交道,自然不会有去从他们手中抢东西的念头,所以天璇教一直脱离于这一波江湖浪潮之外,倒是格外的平静。
天璇教总坛在东仪南方的五指峰上,但我现在没有事情,不喜欢闷在总坛里,而是在外面到处游荡。
春游湖水碧,夏采莲花红,秋枕落叶黄,冬钓江雪白。随心所欲,恣意而行,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兴致一起,可以放舟千里而下,去看一片江南早春初开的杏花;也可以拾级百丈而上,去观一场悬崖绝顶破晓的日出。
在我十几岁充满幻想的少女时代的时候,曾经最想过的就是这种生活。当然,在我的幻想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与我一起,走遍这长川阔岭,锦绣河山,阅尽骏马秋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
只是现在,在路上的只有我孤身一人。那个人,明明还在这世上,却永远也不可能与我同行了。
到夏泽境内时,我在路上碰到了三辆装满女孩子的大车,是被人牙子拐卖的少女。虽然天璇教定下的教规是教众不准干好事,但反正现在周围也没别人,我正好又有兴致,就上去插了一手。
赶车的有六个人牙子,全都被扒光衣服,光溜溜地吊到了路边的大树上。人牙子们身上搜出来几张银票和一些碎银子,被我分给了马车上吓得瑟瑟发抖的女孩子们,让她们自己赶车去前面的城镇上向人求救。
这时我才注意到,其中一个女孩子,竟然是以前我在大谷村受伤时遇到的水铃兰。
“铃兰妹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惊讶地把水铃兰从马车上接下来。那时候我在水铃兰家里养伤养了好几个月的时间,虽然她现在因为被抓,模样显得十分憔悴,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水铃兰毕竟是个柔弱女子,碰上被人牙子劫走这种事情,估计是被吓得不轻。一看见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头扑进我的怀里。
“璇姐姐我我在镇上被人认出是女子就被人牙子抓了”
水铃兰以前在村子里的时候一直扮成男装,我这才知道,她是去镇子上买东西的时候暴露了女子身份,被人牙子盯上。她当时只有一个人,人牙子找了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就把她迷倒带回来了,现在这可能是要转卖到东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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