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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 (兜兜麽)


  待他自床边起来,又不忘自嘲道:“即便叫你起来相送,想必也是叫不动的。”
  一出门,元安已在门边等,上前来低语道:“昨儿夜里慧嫔娘娘的宫女月环在九阳门前拦下晋王,或是提点得差不离了。”
  陆晟只当没听见,照旧快步向前,仿佛根本无心在此。
  他走时背脊挺拔,因登极多年,不似从前在外征战餐风饮露,皮肤也渐渐养得细白,如此一看,还真能觉出几分风流公子的气韵。
  青青侧着脸望他背影,渐渐生出倦意,朦朦胧胧间再度睡了过去。
  梦中她仿佛又回到太华山下暨阳宫,那一日雪后初晴,一只白狐于慌乱之间闯入殿内,还未等她看清白狐全貌,注定要将她一生倾覆之人便撞开了门,痴痴立在雪与火之间。
  然则他亦不知,这场相遇从头至尾皆是注定。
  她恨他,也怜悯他,更注定一生也挣不开他。
  只求浮生半日,得闲入梦。
  陆震霆回到晋王府,对着陪伴他饮马长河的战刀枯坐一夜。
  他脑中走马灯一般一遍又一遍回想着那一日他领青青入宫,陆晟与她见面时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每一个字,每一个音,每一个表情,似乎都在他脑海当中重新演练,令他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幻。
  直到光从门窗的缝隙当中透进来,刺伤了他的眼。金达在门外说:“王爷,王妃娘娘回来了,您见不见?”
  陆震霆一愣,显然未曾想过娜仁托娅会主动回来,前一刻他还在头疼是该负隅顽抗还是息事宁人,若到了抚远大将军府上,他是决计拉不下脸来哄人的。
  这一闪神的功夫,娜仁托娅已然推门进来。她换过衣裳,又仔细梳洗过,眼下看来精神不错,还能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他,眼见他神情萎靡、双眼血红,料想应当借机刺上两句才解气,谁料她忽而在他对面坐下,他与她之间隔着一把饮血索命的刀,刃上雪白,印的是他的不解,她的无奈。
  忽然间娜仁托娅捂住脸呜地一声哭起来,用了满身力气仿佛要将昨夜或是将这一生得委屈都哭干净,她撕心裂肺,她痛苦至极,然而近在咫尺的陆震霆却满心麻木,他看着她,如同看一把椅子一张桌,毫无怜惜。
  金达在门外听着也不由得叹一口气,去望枝头高处摇摇欲坠的叶。
  哭够了,嗓子也哭哑。
  娜仁托娅终于抬眼看他,呜咽道:“我有什么办法?他说我是你妻,到死都是!我又有什么办法……我能怎办……”
  她的怨与恨又要诉诸于谁?
  是年迈的老父,还是当今天子?
  她不敢、不能、不愿,仿佛只能恨她自己。
  她哭着说:“你能怎么样呢?陆震霆,你又能怎么办?”
  他能如何呢?
  他的目光落在长刀刀刃上,怔忪之间,一语不发。
  日上三竿青青才醒,可见昨晚陆晟折腾到什么时辰。
  她只翻个身,外头等候的人便已听见响动,弓腰进来,“主子醒了?”
  这声音不卑不亢,落地时偷着轻巧的温柔,不必回头她已知来人是谁。
  元安撩起床帐,撞见一张青红满布的后背,不由得也皱了眉,“主子身上有伤,奴才伺候主子上药吧。”
  青青斜他一眼,再翻个身趴好,“你怎么来了?”
  元安道:“奴才给主子送东西,上回落在西六所的木匣子,皇上命奴才给主子送过来。”
  青青道:“端过来我看看。”
  元安转过身去,不一会儿便将木匣与白玉膏一并端了来。
  青青看那匣子已然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半点尘土也不沾,“西六所都让人挖干净了吧。”
  元安小心翼翼替她上药,抽空答:“皇上素来仔细,怕主子有遗漏,都替主子翻整过了。”
  青青嗤笑一声,打开木匣,从一匣子零碎首饰里挑出一件点翠兰蝴蝶簪子,那蝴蝶双翼做的栩栩若生,一阵风过,似乎能随风起舞。
  她望着蝴蝶老旧的翅膀,仿佛想起许多久远而模糊的故事,“你记不记得,这是我十岁生辰,你在无人时送与我的,我那时候喜欢的紧,恨不能睡觉也戴在头上。”
  元安淡然一笑,“能得主子喜欢,是奴才的福气。”
  “城破那一日你与我说,我是你这一生唯一一点念想,现在回想起来,这话是当不得真了。”
  她将往事再提,元安的手一顿,默然无话。
  青青略侧了身,右手撑住头,斜眼看他,月白的肚兜掉下一根绳,露出一大片雪白无暇肌肤,“你说,早些时候若能将我从王府接出来,到了你府上,你会如何?真要与我做夫妻么?”
  “奴才不敢。”元安当即跪在她床边,“奴才绝不敢有此非分之想,奴才本就是残漏之身,绝不敢————”
  再要说,却被青青一根手指头按住了口唇,他抬头不解,浑浑噩噩看向她,她却仿佛是修了千年的精怪,到凡间来尝这下一等的情与欲。
  她拉着他的手,攀上她诱惑人间的皮囊。

☆、第38章 38章

  青青第三十八章
  他本就爱慕她, 他是寒冬中被夜风刮得骨瘦如柴的炭, 她眼角的光是一滴外溢的星火,悄然间落在他心头, 砰地一声便令他烧起来,烧出熊熊大火, 仿佛要在这一瞬将他的骨与肉都烧个干干净净——
  他触碰了、握紧了、如坠幻梦。
  再睁眼, 弹指一挥间, 梦醒了,火也烧尽了,他看着她, 好似被人施了定身咒一般一动也不能动。
  青青松开他的手, 她垂下眼睑, 忽而自弃似的开口说:“你当我是个人尽可夫的东西是不是?”
  元安紧抿双唇, 一语不发。
  青青道:“我也不晓得我究竟求的什么,个个都当我是女诸葛, 实则我也不过是绣花枕头罢了, 得意什么?筹谋什么?你且看,到头来无非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殿下万金之躯,奴才……”
  听他说话,青青一抬头又换一张面孔,当下是神采流光,眼波流转,一只养得凝白无瑕的手忽而攀上他肩膀,她身子微微向前倾, 毫无保留地奉上一双饱满艳红的口唇,她轻轻吐着气,似毒蛇嘶嘶露着蛇信,“夜里,梦里,你有没有想过要与我做夫妻?”
  元安下意识地往后仰,青青的唇最终擦过他冰冷干涩的唇瓣落于寂寥。
  他跪下,五体投地,不敢再有任何逾越之行。他哽咽着,苦求她,“殿下不必如此,奴才一日是殿下的奴才,今生今世便都是殿下的牛马,凡事殿下只需吩咐一声,奴才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的声音不大,素来温温柔柔,说起慷慨之辞来,也带着痛彻心扉的意味,让听者的心不由得跟着他也一并抽痛起来,毫无征兆,也不知何时休止。
  到底是无心醉逍遥,有心自然牵牵绊绊不得放纵。
  时间仿佛停滞,午后的光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调笑与讥讽落在她与他之间。
  这一线,似天地山川将她们分隔永远。
  一片沉寂过后,他的额头抵在光滑而冰冷的踏脚木上,视野所及皆是卑微之物。然而仿佛幻觉一般,他听见她的笑,清脆而短促,透着她舌底的苦,苦不堪言。
  她声音冷冷,“你务必记着,你欠我的,一生一世都还不清。”
  元安再一次重重磕头,“奴才该死,奴才有罪。”
  又是奴才,奴才,一叠声儿的奴才,前朝的规矩早忘了,新朝廷的道理却记得清清楚楚。
  “滚——”
  她发怒,他仍然恭敬,行过礼,“奴才告退。”
  这屋子这才安静下来,青青转过脸,抱住锦被,许久不曾透出一丁点声响。
  泽兰与云苓两个守在门外,拿眼神商量着是不是该进去问一问,到点儿了主子几时摆饭,到底是泽兰胆子大,进门唤了两声没见应答,便伸长了脖子往里看,正巧撞见青青侧过脸,带着满脸的泪。
  原来她哭时,竟也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入夜时陆晟才与几位军机大臣一道将封赏议定,周英莲捉摸着他必定是要去景仁宫,却没料到一开口,皇上改了主意,要上长春宫去与老妻一续。
  月明星稀,如不是深秋风冷,倒也是与月对酌的好时节。
  陆晟到宫门前落轿,没让惊动人,进屋时近日刚升了位份的月贵人正坐在皇后脚边陪着聊些家常话,见了陆晟,一低头方请过安便红了脸,倒也是个收放自如的能人。
  陆晟却也不看她,反倒是对着皇后说:“朕还有事,月儿先回吧。”
  她便也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福一福身,道一句,“臣妾告退。”
  陆晟喜亮,满福在皇后的示意下再给屋内多添了两盏灯,将夫妻之间的方寸余地照的纤毫毕现。
  陆晟落了座倒不着急开口,只端着茶杯慢慢品着长春宫里的陈茶,忽而又想起来这茶若是那一位喝了,一定要说道两句“不讲究”,再一掀眼皮,连同他陆家上上下下一个都瞧不上。
  陆晟嘴角有一瞬间的笑,短得让人难以捕捉。
  皇后这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但凡与陆晟一处待着,若手上没活儿,便浑身不自在,她这会子又找了个小锤子自己个砸核桃当消遣,闲来凑着趣儿说:“没想到,月儿倒是个体贴的,最得皇上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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